薛竹平静同意了,甚至没有与她理论上一辈的交情,她的为难与命苦。
她也有骄傲的,不论以前苏母再对她没有好脸色,那没关系,可是在魏翠娘想杀她、诋毁她时,苏母没护着她一个字,反倒随她去死时,亲事就已经退了。
苏母狐疑,怕薛竹憋着什么坏,“你可记清楚了,到时候别在苏慈面前反悔,把一切推到我头上。”
薛竹恍然大悟,苏慈,小慈哥哥啊……
她终于忍不住苦涩,想起杨婶家的儿子杨生,他说已经把口信交给了苏慈,可薛竹并没有等来苏慈。
如果没有弘善,薛竹到死也等不来苏慈。
“我知道,你大可放心。”
薛竹不愿再与苏母攀扯,转身就走,一切都已经了结,与其在意不相干的人,不如多陪陪姑姑。
“阿竹谁来了?”
女子声音沙哑,有气无力。
薛诗月已经醒了,隐隐听到外面的动响。
“没谁,姑姑安心休息。”
姑姑身体虚弱,操不得半点心。即便薛竹在薛诗月睡着后,背地里大哭了几回,见她时,却不愿被察觉。
“苏家的,是不是?”
薛竹神态僵硬,没瞒过薛诗月。
“她来做什么,我们跟她没关系。”
薛诗月提起苏母就咬牙切齿,兄长当初看走了眼,苏家原来是何等无情无义的东西,差点害了阿竹。
“姑姑别急,是没关系,我已经退亲了。”
薛竹本想瞒着薛诗月退亲之事,怕她受刺激。
没想到薛诗月听说退了亲,连连点头:“退的好,退的好啊。”
“阿竹,你走吧,离开云水村,别待在这儿了。”
自打沉塘一事起,薛诗月就有了离村的想法,她还活着,云水村人就敢欺负阿竹,若她没了,阿竹岂不是更加凄惨。
云水村,是一定不能待了。
听薛诗月谈到后事,薛竹忍不住哭了:“姑姑,你会好起来的,等大师治好了病,我们都要好好的。”
薛竹又找到弘善哭求,求他治好薛诗月,弘善没答应也没拒绝。
“贫僧定竭力助施主。”
然生老病死,终非人力所能及。
在弘善和尚帮助之下,薛竹收拾好行李,带薛诗月离开云水村这个从小生长之地。
新家是在枫林镇租的一个小院子,距医馆只有一条街,方便薛诗月寻医问药。
可病入膏肓,再多的汤药灌下去也是无用,薛诗月没熬过搬来新家的第三天,便去了。
旧土垒新坟,青枝挂白幡,薛竹安葬好姑姑,跪在坟前不言不语。
“薛施主接下来去哪儿?”
弘善一直在给薛诗月治病,也跟着薛竹送她最后一程,但人行匆匆,再多的停留,时间到了,总会踏上下一段行程。
“陪着姑姑,一辈子陪着姑姑。”
素服事丧的女子形容憔悴,如没了灵魂的偶人,苍白空洞。
“你姑姑不想你陪她。”
薛诗月临走前放不下的惟有薛竹,活了一辈子的云水村不能待了,来了新地方,却谁人也不识。她只好求弘善,劳烦他可怜阿竹给她找个好去处,性命无忧。
“阿竹,我还俗娶你可好。”
弘善一言,薛竹呆愣木讷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不可置信。
她是不是听错了?
弘善又重复了一遍。
“大师千万不可,因为我牺牲至此。”
“阿竹,让我对你负责。”
平淡的话语讳莫如深,触及了某个禁忌的开关。
没人知道,薛竹被虏去黑风寨的确失了清白,不是被土匪所坏,而是被弘善大师。
他们两个遭了黑风寨里下三滥东西的算计,有过这世间男女最亲密的接触。
那场意外被薛竹刻意遗忘,当作没有发生过,而这时,她发现一切都历历在目。
她沉默半晌,“大师不要因我坏了修行。”
“怎是因你?”弘善没把原因归于薛竹,“修行自在我心,既已发生,我心已动,便应当问心无愧,而非拘泥身份禅俗。”
“阿竹,让我照顾你吧。”和尚的眼睛温暖而干净,似薛竹往后唯一能寻找的光亮。
“好。”
她听见自己说。
————
流民途经安阳,他们盼着能到城墙歇脚。
远远看见城墙底下搭了粥棚,粥棚约莫三丈长,架起三口大锅,几个膀大腰圆的健妇指挥流民排队领粥。
“县令大人说了,只有灾民才可来这儿领粥,一人限领一碗。”
灾民不敢置信,竟然真的搭了粥棚施粥!狠狠掐一把大腿,嘶——不是幻觉!
这粥,竟然真是救济灾民,分发给他们的。
难以置信。
灾民沿途也经过了别的州县,无一不是紧闭城门,将他们这帮流民驱赶得远远的。安阳县竟然会好心给他们分发珍贵的粮食。
有救了!
看到希望的流民成群结队,快饿死前升起了斗志,争先恐后等一碗热腾腾的粥。
一口锅前,手持长勺分发米粥的是位年轻女子,一袭月白棉布裙,袖口挽起两寸,鬓边别了两朵绢花,衣饰简单。她脸上蒙了一块面巾遮风挡尘,没露出完整的脸,但仅凭露出来的肌肤和眉眼,就可知定然是个雪肤花貌的姑娘。
薛竹细心给每个上前的灾民分粥,分量不偏不倚,略略抬头,觑一眼确认眼前的人没有重复,便快速低头盯着粥锅,并不敢多与人对视。
尽管做了重重心理准备,薛竹仍有些害怕与外人接触。
她已经来安阳半年了。
弘善俗名成昭,离开枫林镇后,两人辗转来到安阳县落户,结缘为夫妻。
虽然已经离开了云水村,无人能害她性命,可当时全村人同意把她沉塘的场景一直是薛竹如影随形的阴霾。
她添了个畏惧生人的毛病。
刚来安阳时,她几乎闭门不出,除了成昭,谁都不愿见。还是在成昭的开导下,这半年来才好了些,不再像原先那样看见旁人就躲在一边,生怕别人会注意到她,能与人接触、交际了。
薛竹无比感念成昭的好,他不但是救命恩人,还细心呵护,无微不至带她走出阴影,她自然心念着他。
昭昭仁善,慈悲为怀,以济世救人为己任,薛竹深受鼓舞,便夫唱妇随,听得县令大人施粥赈灾缺人手,自告奋勇出一份力,来粥棚帮着施粥,多帮一帮受苦受难的百姓。
她同样是背井离乡的漂泊客。
云水村无她立足之地,来这安阳,也只是换个地方伶仃一身,别无牵挂。如今收拾好精神,生活有了盼头,全因为昭昭。
思及夫君成昭,薛竹忍不住莞尔一笑,尽数掩盖在面巾底下。
神思飘忽一瞬,手上的动作仍然有条不紊,抬眸认人,目光一触即又低头,反反复复。
许是从昭昭那儿得来了勇气,薛竹做好准备放眼望去,一地灾民。
她近来其实好多了,并不太怕人,可灾民乌泱泱一片,人员混杂,寻常人看了都得却步,更别说她。
薛竹克服着恐惧,多看几眼,成堆成片的灾民边上,一小撮人吸引了她的注意。
他们看上去身形极矮小。
吃不饱穿不暖,大家都瘦小,但那小撮人的身量尤为明显……看着像一群孩子?
感觉奇怪,心弦拨动,薛竹将粥棚托付给一旁大娘,朝那群孩子走去一探究竟。
孩童偎做一团,其中最大的也不过十二三岁,他们失去亲人,结伴一起逃荒,好歹相互有个依靠。
可他们还是难抢过大人,就连施粥都排在边缘上,不知何时轮得到他们?
“好想吃饭。”
衣衫缺了半截袖,瘦猴吸了吸鼻子,馋的不行。
看得心中发酸,本该受父母呵护的年纪,他们却成了飘零的浮萍。
薛竹尤为怜惜孩童,就更心酸了,更多的难办,让孩子们先填饱肚子,她还是能办到,回去另取了些粥来,她先单独发给小孩。
即便逃荒经历了许多,孩子仍比大人更为单纯,喝上了粥,他们忍不住雀跃欢呼,心情就好了起来。
除了有一个。
薛粥轮到他时,男孩一双利眼比野犬还凶悍,似是怀疑她的用心,他从薛竹靠近他们就开始警惕,无缘无故对他们好做什么,粥里面有毒?
薛竹不恼,她也很警惕,只是面对小孩子难免放松罢了。
对他扯出一个笑,尽管被面巾挡住,金石还是凭弯弯的眼角认出来,她笑了。
“谢谢。”
简短的两个字后,他闭紧嘴。
再三确认这粥不是什么陷阱,金石接受了薛竹给的粥。白送的粥他当然要,不要白不要,金石来者不拒。
内心却对薛竹的所作所为嗤之以鼻,目光盯着她不放,金石心情复杂。薛竹分的粥分量很足,对他们软和,又好说话,她这样的人若落在流民队伍里面,早该倒霉了……
“老大,你没饿啊。”
瘦猴似的男孩捧着舔干净的破碗,满脸幸福,眼馋看着金石碗中流口水——粥没动,老大不吃,让我来分担吧。
瞧他没出息的样子,金石恨铁不成钢跺了两脚,埋头狼吞虎咽。
警惕什么的,先填饱肚子再说。
薛竹听到了他们说话,狼崽一样的孩子原来是孩子们的老大,也不奇怪了。
她笑笑,转眼给下一个孩子分食物,流民大队伍那边儿挨个领碗稀粥填肚子,也有条不紊的进行。
一伙男人集结在大队伍中间,看着队伍缓慢拖拉往前排,粥棚旁边堆满了待下锅的粮食,县城里的女人还有善心招呼没用的小娃子……
“城里富户有数不清的粮食,抛洒给老弱多病残浪费,不若哥们儿几个敞开肚皮吃。”
粗声大气的男人咬耳嘟哝,盯准了粥棚背后的米面,贪婪毫无遮掩,愈发垂涎欲滴。
胆子小的还有些迟疑:“守着的官兵不少啊。”
眼珠子往在粥棚附近的官兵身上招呼,暗自比较双方实力。
“区区几个人,还怕了?”
当中,络腮胡大汉不屑,俗话说得好,饿死胆小,撑死胆大,粥棚的粮食多,干完这一票,他们何必吃苦。
几人眼珠子咕噜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