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工考试那天,天气格外炎热。她和田芫华两人一大早起来打扮了一番,来到红星萤石矿厂。
不到九点钟,厂门口已经被攒动的人头挤得水不泄不通,一张张青春洋溢的面庞在眼前晃动着。看到这熙攘的人群,盼娣着实惊了一下——这是整个公社的年轻人都出动了吗?工作应该人人都有的吧?
“盼娣,等下考完试咱们在厂门口碰头。”田芫华扯着嗓子道。
“好!”
两人跟着人群往里挤,厂区办公楼前面的广场上,拉着了两条横幅,一条上面写着“广阔天地,大有可为”,另一条上面赫然是——“矿山公社红星萤石矿招工考试报名处”。
横幅下面一溜桌子,十几个人正坐在桌子后面。宣传科和地测科的桌子离得比较远,盼娣和田芫华拨开人群朝各自的报名点去了。盼娣看了一眼排队的人群,机械厂、浮选厂、废石厂这类下属的工厂排队人是最多的,一来是招的人数多,二来是门槛比较低,初中学历就可以报考。虽然是红星的下属企业,工作辛苦了一点,晋升空间也很小,胜在收入还不错。
宣传科在右边第三个,一个男同志正坐在桌子后面。林盼娣上前领了一张报名表,拿出随声携带的钢笔写下自己的个人信息和报考意向。为了不被墨水染成黑手党,她小心地先将一圈白纸绕在食指关节位置,然后再开始写。
坐在桌子后面的人事科干事看到她这个模样,不由拧起了眉头——笔可是宣传科吃饭的家伙,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老土帽,报考宣传科,竟然连支像样的钢笔都没有!
盼娣填好表递上去,人事科干事接过来。他的视线在她清俊飘逸的字迹上面停留片刻,抬头便看到她姣好的面容,脸上的不耐之色褪去不少,手指了指旁边:“你先去那边等一会,待会会有人来叫你们。”
“好的。谢谢。”盼娣道完谢便朝一旁走去。
人事科干事看了一眼表上的名字,嘀咕道:“果然是字如其人。只可惜名字难听了一点。”
……
旗杆底下已经站了不少候考的人,都是报考宣传科的。男的站一队,女的站一队,盼娣不想扎堆,抬脚便往旗杆边上去了。
一群打扮得很是亮眼的姑娘正挤在一起说话,赵姝站在中间,身上穿着那天见叶景开的那一身,在人群中十分亮眼。
“盼娣,你也来了?”一个甜甜的女声响起。
盼娣没想到在这遇到自己高中的同班同学,王芬。王芬看见她很是热情,一把拉过她,上下打量着。
盼娣朝她笑了笑:“我来参加招工考试的。”人群中发现很多熟面孔,都是她在县中的同学。
这些同学揣着高中毕业证,大多不想下到红星下属的工厂,一门心思想留在总矿。不管是去厂办、宣传科、地测科、机电科、运输科,还是后勤科,比到下面厂里干体力活要轻松体面得多,也更有上升空间。
旁边那群候考的男同志朝她们这边看过来。有段时间没见着,在学校里面默不作声的林盼娣看上去有些不一样了,一双带着笑意的大眼睛落落大方地扫过每一个人。倒惹得几个和她目光撞上的男同学不好意思地错开了眼睛。
“你也是来参加广播员考试的吧?”王芬拉着她,小声道:“我们正在听赵姝讲广播员考试的注意事项呢。她在广播站有认识的人……”
人群中赵姝正和人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看到林盼娣,瞬间止住了说话的兴头。
旁边几个女孩听得正起劲,眼瞧着她突然不说了,不由催促道:“赵姝,你不早说,现在准备来不及了!除了梁效的文章要熟读,还有什么要注意的?”
赵姝扯了扯嘴角,面色有些不自然,含糊道:“我也是听去年考上的朋友说的,只知道这么多。”
前些日子赵传福终于凑齐了钱,搭上了红星广播站副站长乔晓云的关系,这几天赵姝几乎天天往她家跑,考前开小灶。赵姝原本声音条件就不错,再加上乔晓云的辅导,这次招考广播员已经十拿九稳了。
马上就要开始考试,赵姝并不介意透露一些无关紧要的信息给一起考试的同学 。她向来是人群的焦点,时不时露些第一手的消息,只会让她的威望越来越高。
看着林盼娣气定神闲地站在那儿,赵姝心下冷哼,撇过头去——就她?也来参加广播员招考?今天这二十多个姑娘里面才招两个!除了自己,也就王芬有点希望。
在红星萤石矿当广播员,在公社里相当于半个明星,找对象也吃香得很。现在广播站那几个已婚的女广播员,个个都是高嫁的。乔晓云就嫁给了县革委主任的儿子。只要自己考上了广播员,配个**还不是绰绰有余?
这么一想,赵姝心下畅快了不少,脑中不由浮起一个男人的身影,听说他父亲是市委的高官,论职位比乔晓云的公公还要高呢!
赵姝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
……
宣传科的吕科长手里拿着大喇叭走了过来,身后跟着广播站的乔站长。
在红星萤石矿,广播站也归宣传科管。红星萤石矿宣传科掌管各种意识形态的下达和宣传,在整个红星地位十分卓然。
“咱们这都是报名宣传科岗位的吧?报考宣传干事的跟我走,报考广播员跟乔站长走。”
“走了!”男队哗啦啦几乎都跟吕科长走了,女孩这一队都跟在乔站长后面。
林盼娣也跟在吕科长身后。王芬见状,愣道:“盼娣,你不是报考广播员吗?”
盼娣朝她挥了挥手笑道:“我啥时候说我要考广播员了?我报考宣传干事!”
王芬愣住,瞪大眼睛:“不是吧?你竟然去考宣传干事?林盼娣,你可以啊!志气这么高!”
盼娣嘴角微弯:“有志者事竟成!兴许就考上了呢。”
“你说的也是。”王芬猛地点点头,朝她竖起大拇指。
看着林盼娣的背影,王芬问道:“这个盼娣可以啊,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总矿的宣传干事不是不招女生吗?”
赵姝脸色不太好看:“谁知道她呢,兴许是看宣传干事工资高吧!”宣传干事有出差津贴,工资比广播员高上不少。
王芬看她似乎有些不耐烦,“哦”了一声便不说话了。
一群女孩在身后议论起来,“我听我哥说总矿的宣传干事一上来就是干部编制,要求可高了,要会板报,会写文章,还要会摄影……”
“得,我算看出来了,宣传干事那就是给干部子弟准备的。”
有个女孩跑上去揽住王芬,“哎!你身上这件衣服是新做的吧?为了招工考试,你可是出了血本啊!”
王芬摸了摸身上崭新的白衬衫,得意道:“那是!赵姝不是说了嘛,今天招工会有人来拍照,那不得穿好看点?”
一群人七嘴八舌的议论声落入赵姝的耳中,她只觉更加烦燥了。这个林盼娣难道也找了什么关系?
……
总矿的办公区是三栋老旧的砖楼,宣传科在其中一栋的二楼,木制楼板踩上去吱吱呀呀的,十分有年代气息。
进入办公楼,盼娣走在最后面。万叶丛中一点红,前面几个男同志频频回头看向她,都想跟她搭讪。无奈她始终低垂着头,看上去一点不想搭话的样子。
他们被领到一间会议室,吕科长、宣传干事苏俊民和一名女干部,三个人坐在会议室的一头。
苏俊民看了一眼人事科那边送过来的报名表,一个个名字扫过去——林盼娣?!他赶紧拍了拍一旁的吕科长:“科长科长!林盼娣来报名了!”
站在人群后面的林盼娣一脸惊愕:“……???”
这是什么情况?
吕科长昂起头:“哪位是林盼娣?”
前面站着几个个高的男同志,林盼娣只得拨开人群走上前:“是我。”
吕科长上下打量着她,目光意味不明:“你就是林盼娣?”
吕科长以前在军队的宣传部门工作,作风硬朗,气场很强。这一问,林盼娣瞬间感受一股威压向自己碾过来。
整个会议室的目光都落到了她身上,林盼娣也不知道他们为啥要把自己提溜出来,只得乖乖回答道:“我是。”
吕科长:“上次机械厂的板报是你出的吧?”
看着他似笑非笑的模样,盼娣心里直打鼓,这是责怪自己越俎代庖吗?还是啥意思?
林盼娣摸不准他的意思,绽出一抹乖巧的笑容:“科长好!是我出的。我姆妈是机械厂的职工,机械厂的同志找帮手,刚好把我拉了去。”
吕科长点点头,面上有些严肃:“小同志,原来我们的规则是被你打破的!不让用尺子,你竟然想出个弹棉线的法子!听说板报上的女工也是你画的?”
听出他话里似乎并没有生气的意思,盼娣松了口气,挠了挠头:“科长,是我画的,现丑了……”
吕科长开口道:“你画的女工跟我们机械厂的女工形象有些不符啊!”
蛤?咋不符了?林盼娣不由仔细回想了一下那天画的报头——自己是照着小徐的板报小册上画的啊!难不成自己出了啥政治上的偏差?
被吕科长探照灯一般的眼睛瞪着,林盼娣顿时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吕科长,机械厂的板报我也看了,哪不符了?非要粗胳膊大脸盘子才跟我们矿上女工人形象相符吗?”坐在他旁边的女干部看不下去了,转头笑着对盼娣说:“小姑娘,我看你画得就挺好的。机械厂的板报这是第一回拿到名次。尤其是那个板报头,在县里大受好评!”
吕科长也笑了,笑声响彻整个会议室:“这姑娘是个板报能手,就是不知道写文章怎么样,今天正好来看看!”
苏俊民一直在旁边打量今天来报考的这些人,一群二愣子中间只有林盼娣一个女的,长得还怪水灵的。
他站起来,将面前一叠信笺纸发了下去,手腕间的金表一晃而过,“每个人一个钟头,题目在上面。”
屋内一阵椅子碰地的声音,来参加考试的人都坐了下来。盼娣看了一眼题目,果然第一道题是跟梁效有关,写一篇梁效的社论《论历史上儒法之间卖国与爱国两条路线的斗争》的读后感。第二道题则是让写一篇关于红星萤石矿组织黑板报大赛的简短报道。
两道题都在意料之中,盼娣看着印有红星萤石矿宣传科名头的空白信笺,稳了稳心神,便开始写了起来。
写了满满两张信纸刚好写完,她看了眼墙上的钟,还剩五分钟。
盼娣将写得满满当当的信笺递给了苏俊民,正准备走,一个男人背着个相机一脸焦急地走了进来。
“科长,今天招考都要结束了,小张还没回来,这拍照的事怎么办?这相机整个矿上就他会使啊!”
吕科长虎着一张脸:“我不是跟他说过了吗!今天这个招考要写成报道发给中央矿业报。他不在,这拍照的事怎么整!”
粗豪的嗓子把会议室里埋头答题的人惊得抬起了头。女干部也皱起眉头:“这次招工是今年红星规模最大的一次招工,必须得好好报道啊!不然又要被东风那边抢了先了……”
说罢她看向正在奋笔疾书的考生们,眼眸微闪,凑到吕科长耳边说了几句话。
吕科长点了点头,面色缓了下来。他看了一眼墙上的钟,问在场正在考试的人:“今天考试时间差不多了。你们有没有人会使用照相机的?”
林盼娣看了一眼那个男人胸前挂的相机,这种双镜头的胶片照相机她小时候家里有一台,后来坏掉了,怎么修也修不好。
如今这款相机也只有在收藏市场上能看到,有价无市。看到亲切而眼熟的皮匣子,她不由有些手痒。
林盼娣站了起来,眉眼间带着一抹淡笑,“我会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