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木匠的女儿从废石厂拉回了一车石头,打算自己砌院墙的事很快就传遍了林家湾。
林木匠家人口少,在村里一直给人老实本份的印象,平时也从不和别家争执吵架。这林木匠走了,原本闷声不吭的女儿竟然开始硬气起来了。前脚拿着门闩和二伯家的傻儿子干了一架,后脚要自己翻建院墙,着实把林家湾的人给惊住了。
连村里的泥瓦匠都跑上门,在后院探头探脑,看着林盼娣穿着一身灰扑扑的破旧衣服,戴着棉线手套,细细的胳膊正抬着石块,不由劝道:“盼娣啊,我说这你这妮子也太抠省了!连三块钱一天的人工都不舍得出?你给我两天工钱,我包管给你做好!”
盼娣正在将石头按照大小分类,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叔,两天六块钱人工,还要包六顿饭,这人工我哪请得起!我还是自己干吧!”
泥瓦匠看她铁公鸡一毛不拔的模样,不由冷哼:“家家户户都像你这么抠省,让我们这些手艺人怎么活!你别以为砌院墙容易,最后砌不下来还不得请人!”说罢便甩手走了。
垒院墙确实是力气活加手艺活,不过林盼娣倒也不担心。严格说起来,穿过来之前,她也是个体力劳动者,画油画,墙绘,哪个不是体力活?以前上雕塑课,摔大泥,扛大木头,切石头,焊钢架,样样自己上手,她都习惯了。
幸好田芫华也过来帮她,两人一起先将原先的青砖一块块拆下来。青砖可不便宜,两人小心翼翼生怕弄碎了。
全部院墙拆空后,盼娣在原来的院墙位置立桩拉了两条线,沿着中间挖了一条大约80公分深的沟,然后用石头加泥巴堆砌高出地面30公分,将石头基打得牢牢的。
按她的设想,最好是抹水泥,可惜这年头水泥是紧俏物资,一时半会也不知道上哪去弄,只能用泥巴来将就了。
幸好林父留下的工具趁手,盼娣弯着腰,将石头一块块按着不同大小形状垒上去,再用泥巴抹平,额头的汗水一直往眼睛里滚,她也顾不上擦。
这院墙一拆,她家后院就和林大、林二家的后院连通了,着实让人没有安全感了,她打算两天内必须翻建好。
原本不知怎么下手的芫华跟着她,照着她的样子一块块地往上码石头,码了几块就有些泄气了。盼娣那一溜是一块接着一块,人字形密密地紧挨着,垒砌得很是好看,自己这垒得歪歪扭扭,凹凸不平……
活比活气死人!谁是干活能手简直一目了然。
田芫华圆圆的脸蛋晒得通红,背上衣服也湿透了,拿起草帽扇风:“盼娣,看不出来,你跟你爹一样,都是干活的好把式!你看你这,哪一块放哪儿拿捏得太妥帖了,我这歪歪斜斜的都没法看!我看我还是帮你敲石头吧。”
盼娣站起来弯起手肘擦了把汗:“行,那你帮我把剩下石头尖的部分都敲掉。”
两人一个敲石头,一个垒石头,合作得越来越顺畅。
……
后院不算大,盼娣和田芫华花了两天时间,从天蒙蒙亮干到天将黑,总算把院墙给砌好了。
整整齐齐的三面墙,比主屋的屋檐稍微矮一些。石块垒的方法在林家湾还是头一回见,错落有致的人字形一路往上,用泥巴抹得平平的,上面铺的青砖。为了采光,最上面的几排青砖,都留了透光孔。傍晚的阳光洒进来,甚是好看。
高高的院墙阻隔两旁的视线,盼娣直起腰,终于可以松口气了。穿来这几天在后院摘个菜,生个火,总有一种被人窥视的感觉。
这两天她和芫华干活,村里的泥瓦匠天天过来看,一开始还存着说风凉话看热闹的心情,后来看盼娣干得有模有样,也就不吭声了。最后一天过来时看到已经完成得差不多的院墙,泥瓦匠算是彻底服了气,还跟盼娣聊起了抹泥巴的窍门。
“不愧是大森的女儿,心思巧,手也巧!都像你这么能干,我们手艺人没活路喽!”
看着泥瓦匠摇头晃脑离去的背影,田芫华忍不住笑出声来,盼娣也抿嘴笑了。
天一点点黑下来,两人坐在林父打的那两把小羊椅上,欣赏着这两天的劳动成果。整整齐齐的院墙围着这一方小天地,朴拙的石头和青砖散发静谧的气息。
田芫华一边舀水洗手,一边赞叹道:“太好看了!头一回看到这样搭法的院墙呢!你这手艺比泥瓦匠还强啊!”
盼娣笑了:“还凑合吧。”受限于条件,院墙离她设想的样子还有些差距,只能说乍一看还不错,细看挺粗糙,图个野趣罢了。
田芫华被她一句“还凑合”差点给呛了水,瞪大眼睛:“这叫还凑和?我看你当个泥瓦匠也是绰绰有余的。”
说罢,她叹了口气,“马上矿上招工告示要出来了,也不知道今年有哪位岗位……”
芫华学习成绩很好,尤其是理科,几门功课都在班上名列前茅。她想去念大学,可惜前几年开始大学就不招收应届高中生了。
家里人指望她像田叶一样也考个会计,但芫华对当会计一点兴趣也无。
盼娣仰头看着院墙外的天空,现下是1974年,矿山公社每年才一、二个工农兵大学生推荐名额。按照书里写的,两年后赵姝被公社里推荐成为最后一批工农兵大学生。
不久之后便恢复高考了,还要再去读一遍大学吗?盼娣还没想好。林母倒是透露过,实在不行想让自己顶了她在机械厂的工作。
可那样的话,家里就少了一份收入了。母女俩每个月粮食虽然够了,但油水实在是少。豆油的供应完全不够,前阵子林母买了些不需要油票的棉籽油。盼娣一闻到那味儿就想吐,肠胃也受不了,肉眼可见的瘦了。
林母看着心疼,又找人用粮票换了些鸡蛋给她补充营养。七斤粮票才能换一斤鸡蛋,盼娣知道后无论如何不让母亲换了。
不管怎么说,自己先找份工作,而且工资必须要比陆赞高。
……
“盼娣!芫华!”
前屋传来林母自行车的声音,这两天盼娣和芫华在后院翻建院墙,林母负责保障后勤。
“今天上供销社买了一斤肉,晚上我们包饺子吃!”
林母拎着袋子走进后院,整个人呆住。整整齐齐的三面院墙立在那儿,一块块石头错落有致的堆叠着,恍惚间她心头一跳——大森?这太像是大森的活了!
漂亮。工整。
她站在后院中央,激动得环顾四周,一抬眼看到上面的青砖,十几年前盖这三间大屋上县城买的青砖,这一砖一瓦都是自己和丈夫辛苦攒下来的啊。
如今砖还在,丈夫却已不在了……林母背过身去,擦拭着眼睛。
*
盼娣的表扬信被矿山公社供销社主任递到了县里,很快流动红旗又回到了社里。
社里所有的师傅都围着那面红旗,仿佛头一回见到一般,个个都是一脸促狭:“这次小陆可是立了一回大功了,见义勇为,英雄救美,难怪这红旗都分外鲜亮。”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开起陆赞的玩笑。可惜陆赞却很不给面子,全程拉着个脸。
收购萤石的事暂时中断了,老张那边又催得急,上一批货也只供应了一半。陆赞站在柜台后面擦拭着他那把紫檀算盘,脑中盘算着上哪去开萤石采购证明。
陆赞皱起眉头,他最近老有一种一举一动都被盯梢了的感觉。
……
“同志,我想扯布做件上衣,你看需要多少布?”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打断陆赞的思绪。
两个皮肤黝黑的年轻男人站在柜台前。在供销社干这么久,陆赞还是头一回看到两个男人一起来扯布。两人穿着灰扑扑的蓝色工作服,衣服上满是灰尘和污迹。
陆赞拿出卷尺,撩起眼皮看了一眼两人工作服,问道:“你们不是东风萤石矿的吗?咋跑到这边来买东西了?”
矮个男人笑了:“俺们是特意从伊春公社赶过来的,听说你们这边供销社的商品更多更丰富。今天过来看,果然没白跑!”
陆赞扯了扯嘴角,神色有些骄傲:“附近几个供销社,我们这确实是东西最全的。你们俩谁扯布啊?”
高个男人挺了挺胸脯:“俺俺俺!”
陆赞从柜台里走出来,拿出卷尺给他量尺寸,“打算做什么样式的上衣?长袖的还是短袖的?”
高个男人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俺俺……也不知道。”
矮个男人靠在柜台上笑道:“他相亲呢,扯布做件衣裳,同志你看做什么样式的好?”
“那做件方领的长袖衬衫差不多了。天热可以把袖子挽起来,马上天冷还可以顶下用。”陆赞朝身后指了指,“这个蓝色的涤纶面料就不错,价格实惠,颜色也好看,是我们店的畅销款。”
高个男人点点头:“行,那就蓝色这个了。那你帮我看看需要多少布料。”
“我们这个布宽幅大,四尺半差不多了。”
“行,那同志你帮我扯一身。”
陆赞看他这么爽快,不由又抬头看了他一眼——一口明晃晃的白牙,笑起来有些憨厚。
他在百货柜台这么久,布料区通常是看的人多,买的人少,有的妇女要来好几趟才会决定买不买,毕竟一块料子不便宜。这位男顾客看中的布料加上加工费最后估计得十**块钱。一件衣服花去小半个月工资,可不是人人都舍得的。
陆赞:“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嘛,在东风萤石矿上班?”
“俺是外省的,来这边好几年了,在东风萤石矿钻井队上班。”
陆赞“哦”了一声。难怪。钻井队的,那绝对是矿上的有钱人。每个月除了工资,还有一笔不菲的下井津帖。在公社里算是很受欢迎的相亲对象了。
钱多。人憨。
他转身将那卷蓝色布料放倒在柜台,扯出一截,用黄色的木尺量了尺寸,随口问道:“你这是相的矿山公社的姑娘?”
矮个男人捂嘴笑了,“他相的林家湾的一个姑娘,听说长得可漂亮了,家里三间屋,招上门女婿呢。”
陆赞手里的划石粉正准备划下去,那只手顿时僵在半空。
……
两个男人扯好布便离开了。
一旁的毛师傅凑了过来,推了推陆赞:“现在才月初,你手下得那么狠干嘛?”
刚才那两个阔气仔跑来扯布,陆赞手上加了大劲,布头子扯得死紧。一般到了月底,他们才会下重手,布拉紧一点,能省下来不少。
毛师傅看他不做声,又道:“人家个头那么大,你手恁紧,万一布料不够怎么办?”
陆赞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我什么时候扯的布料子不够用了?”
毛师傅被他噎得没话讲了,转身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