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间并未有争吵,贠朝却觉着穆如清闹起了别扭。
一种单方面、不明显的回避,这种感觉让贠朝恍惚间记起他们还留在后杨村时,穆如清质问他是否就要离开后的日子。
这感觉不上不下,好像夏夜盘旋在灯旁的蒙虫,无声无息、影响不大却又挥之不去,不时便要在心头掠过一道,想要抓的时候又极为迅速的飞走了。
好在这次不只是他们二人相对,多了默尔满与伊古,时日便不似上次那般难以度过。
归墟会的地址选在浅庐横山,与杭城相距不远,算起来也是顺路,默尔满又执意要“报恩”,他们一行便打算到了最后再作分离。
贠朝拉住缰绳回望远远落在身后的两人——穆如清与默尔满两人并辔行在青山绿树间,新绿枝叶见露出的斑驳光束不时落在他们身上,肤色迥异的两人行在一处却莫名和谐,偶尔的动作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朝气。
明明前几日穆如清这小子还在他面前和另一位“争宠”,怎么一到白日里表现得如此截然不同。
瞄了一眼打马行在最前的伊古,又望一眼天色计算下时辰,贠朝不禁感慨伊古还真是沉得住气,可他是忍不了这两人慢吞吞的行径。
“你们俩走快点!”贠朝大声喊道:“不然晚上又要去住破庙了——”
默尔满闻声后猛地朝前望去,也大声回应着:“来了来了!”
昨夜歇在荒野破庙的情形还牢牢呆在脑海里,默尔满只道今晚他是决不能再凑合睡一晚了。
“归墟会的事我下回再和你细说,快走快走。”他在穆如清耳旁又轻又快地留下一句,默尔满一夹马腹,悬着金脖铃儿的白色骏马便悠悠跑起来,铃铛也发出极有规律的轻响。
贠朝与穆如清早在穆家没了的时候,为了省下一点铜板住过好几晚的破庙,后来又过上不少节衣缩食的苦日子,是故宿在荒野对他们来说是轻车熟路了。
对另外两人来说显然不是。
与大漠夜晚的冷冽不同,江南的风里带着湿润的气息,初春的夜晚里,即使烧了一团火,也有冷意携着潮气顺着脊背直往人的四肢百骸钻。
特别是围观了贠朝收拢稻草时扬起一地的灰尘,最后躺在带着点霉味的稻草堆上时,这种不适感终于超出了默尔满的承受范围。默尔满又一看身边靠坐在柱子旁的伊古,缩起高大的身躯只占据极小的一方位置,想来也是对此极为不耐的。
默尔满暗自比较着,念叨自己还不如仰躺在大沙漠里,至少睁开眼便能看到灿烂的星空。
在暮色蔓延之前,紧赶慢赶之下这才终于行至蓟水城。
蓟水是一方小城,此时并非重要时节,街上也不见有集市,却又不少行人向着同一方向或跑或走,倒是令人不解。
“这么多人啊,我们快跟上去看看!”许是路上耽搁得太久,默尔满一进蓟水城便撒丫跑起来,想要跟着人群去看热闹。
“默尔满。”伊古这一出声,立即令几人想到上次默尔满凑热闹时搞出的一场闹剧,便显露出不同的神色来。
接下来伊古却只是对贠朝嘱咐道:“你们帮忙看好他,我先去寻客栈。”
说罢迅速接过几人手中的缰绳,便朝不同的方向走去。
“贠哥哥也就算了,怎么连你也能帮忙看好我?”默尔满嘟囔,话中含着不满。
连着几日的“交锋”,穆如清也摸索出一套应对之策,忙踩对方的痛脚:“说明你哥也觉着我比你要靠谱些。”
果不其然,此话一出默尔满便跳脚了,指着穆如清对贠朝道:“贠哥哥你看他,整日这样欺负我。”
贠朝面上不显,心中却笑了起来,也就是在年纪相当的人面前穆如清才会如此。
他深觉之前穆如清的确是玩伴太少,整个人的脾性时而如孩子,又时而装得老成,就是没有中间的朝气,能与默尔满遇上,多斗几句嘴,恐怕倒能让其有些变化。
然而他还未答话,穆如清已启程顺着人流大步迈向前方。
贠朝跟在最后暗自摇了摇头,对方的回避太过明显与突然,让人措手不及。
到底是孩子大了,有了自己的心思,并不是所有事都是他能理解了的。
贠朝在心中如此安慰自己。
然而他的郁郁之意还未解开多少,心头便被一种无由来慌乱占据。
天黑的落日好似只有一瞬,原本应当被墨色渐染的天空,在西南方向却生出一团红光,与渐退的橘红落日不同,那团光红得通透,反而代替日头照亮黑夜一角,亦有滚滚黑烟从中而出,沿着成排的屋顶扩散开来。
不好——走在半途的三人同时冒出这个念头。
穆如清的脚步停滞一瞬后便失了分寸飞速向前掠去,脚步毫无章法,连轻功都忘记,一路撞到不少人,才到达了火光照耀处。
黑压压的人群紧围的一处大宅,正飘荡在火海里,无法靠岸,在翻天的火浪中,掉落已烧得残破的只檐片挖。
只瞧上一眼,穆如清便连呼吸也忘了,呆愣愣站在人后,随即他便不可自制的浑身颤抖起来,鼻息越发紧促。
周围已有人提着水桶而来,可燃烧处的热浪烫得人难以接近,一桶桶水泼一半洒一半,火势就是不见小,只有黑烟中裹挟的一点白雾在彰显着众人的努力。
“穆如清!”
谁在喊他?
穆如清不太清楚,这声隔着人海而来的呼唤,似乎也隔了记忆之海,熟悉却遥远。
但不管是谁喊的,都点醒了他。
此声过后穆如清便从里三次外三层的人群中挤出,直直向火场走去。
他打量原本宽阔的大门,此刻燃烧起来的门框只腾出一点空闲,可供人穿过。
才迈出一步,他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道阻碍着,穆如清回头去看,一半脸暴露在火光中的贠朝,正皱眉盯着他。
火色是滚烫而可怖的,正如贠朝此刻的表情。
他从未见过贠朝露出过这样的表情,即便是他最初跟着贠朝学武时,自作聪明地偷懒被发现后,贠朝将他弃之不管也不是这般模样——警告与凶狠交织,眼睛在火色映照下红得像血。
“你这是送死!”
贠朝的嘴唇一张一合,吐出这句话来。
穆如清听清了,他听懂了贠朝的意思。
一声啼哭忽地从宅内传来!
这是极细极微弱的一声,大火燃烧时会发出轰耳的声响,周遭的人群也在吵闹,可他们二人或许是离得近,确确实实听到了这一点哭喊。
穆如清挥手要挣脱力道松了些的桎梏,可贠朝闻声后只松了那么一瞬,此刻又将他牢牢抓住。
“穆如清!”贠朝再次开口,竟似多了点乞求,他的声音缓下来,竟有点安慰的意思:“太晚了,救不得了……”
“难道晚了就不救,救不了就不救,那永远都救不得!”
不知是哪里生出的勇气,或许又只是这大火与梦中太过类似,穆如清只抛下这一句话,猛地甩开愣住的贠朝,义无反顾的冲进火场。
这次贠朝不曾阻拦,更无时间阻拦,他已僵在火前,无法再动作。
方才的对话如细针挑起贠朝记忆里的丝线,扯出久远的伤痛。
“救不了。”
记忆里这句话如叹息,定下了他的命运。
那时他瘫在冰冷石板上,眼睛已由血与汗混杂后糊住,连睁眼都艰难万分,瞧不见那些不想看的,声响却全数传进耳朵。
其实根本便不需人控制,他本已呼吸微弱,只坚持着一口气,只等他师父到了,能给他一个清白。
可如今的情况却让他瞬间爆发了,几欲挣脱人而去,对着说这话的人问一问,真的不再救他了吗?
真的不再试一试?
纵使他那一身伤和断了的手筋已让他前途渺茫,但若有一线生机放在面前,谁又不想抓住呢?
活着,总归是好的。
可贠朝也明白,利弊权衡之下,自然是门派比他重要。
他是师父的徒弟,是如出一辙,最会计算与衡量的。
正如今日,他不也是与他师父一般,对穆如清说着“见死不救”的话吗?
为什么会有不一样的答案?
失去与获得总是分不开的,正如生与死的纠缠,为了将死之局而赴死,又是否能换来生机。
天地一时间模糊了,火焰的形状也在朦胧中也不如之前可怕,眼中涌出的一点水还没来得及汇聚便被热气蒸干,只留鼻腔里的酸涩提醒贠朝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单手夺过旁人手中的水桶,举高倒下淋了满身。
“贠哥哥你——”默尔满似是被贠朝的举动吓到了,瞪大了双眼,可话还没说完,他手中刚接到的满满一桶水,又被贠朝夺走,悉数泼在自己身上。
随后任默尔满与周围人如何呼喊,贠朝便头也不回地冲入火场。
“穆如清——”
贠朝穿过大门时,纵使浑身淋满了冷水,可极高的温度还是让他觉着自己被火灼伤了,他之前站在门口处,还只觉热意逼得人后退,现在他真正进来,只觉浑身都是痛的,痛得颤抖不已。
“穆——”贠朝移开滴水的衣袖想要再次呼喊,可只喊出一个字来,火热冲击着喉咙便让他连连咳嗽。
在火中待一瞬都是难耐的,时间的流逝似乎有了不同的速度,不知过了多久,贠朝终在被火焰扭曲中的视野里找到了穆如清。
黑夜里被火光照亮的院中,一处暂未被火焰波及的地方,整齐地躺着不少尸体,穆如清半跪着,从沉重的人身下抱起一个婴儿,用极为别扭的姿势小心翼翼地托着。
那姿势对婴儿来说是很不舒服的,贠朝见过村里刚成人父的男子抱孩子时用过这姿势,只一接进臂中,便会令孩子不安分地痛哭。
可现下除了火焰发出的声响,四周都很安静,他们在外面听到的那声啼哭,恐怕是穆如清怀中的人在世上发出的最后一次声音。
还是太晚了。
生命是如此脆弱,即使完整的躯体不被烧灼销毁,也会没了生息。
穆如清不舍地抬头,他这动作很慢,慢到足够令贠朝看清全程,看到那双桃花眼中的惋惜与随之而来的恐惧。
“你怎么进来了!”穆如清一见着贠朝,便大吼着冲过来,携着火气与热风,泼洒了贠朝一身。
为什么要露出这样的表情?
桃花眼自古多情,可恐惧却实在不适合这双多情眼。
贠朝压下心头的感觉,快速问道:“还有人吗?”
见穆如清摇头后,他便立即带着人朝来时路奔去。身后的火焰还叫嚣着要吞噬他们,可围在宅外的人已为他们泼好一条出路,门口的火势并不比他进来时大,甚至从里看好像还要更小些。
左手握着的手掌传递着滚烫,温度虽有些烫人,贠朝却死死地握着,看准门口再次泼入水的瞬间,瞧清前方的路势,贠朝不曾言语,只缩了下手掌,便将讯息准确地传递给身后的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