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青剑派上上下下都忙碌了起来。
布置客房,核算储备,整饬用度,将要展示的剑也需一一检查保养……许翎竹已经连续三天没有见到林月泉的影子了,韩冬冥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她也就同他们二人还算相熟——南青剑派的院落她来来回回参观了十几遍,闭着眼睛都不会迷路了,实在百无聊赖,她决定去后山走一走。
即使后山依旧无人陪她,赏赏春景,练练剑,也是好的。
她还想在试剑大会上拿一个好名次呢,那样的话,央求吴掌门送给她一把新剑,也能容易一些吧?
白日里,后山一片鸟语嫣然,春光倾泻,木叶染绿,满目生机勃勃之景。许翎竹信步走在林间,呼吸着温暖清新的空气,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了利刃破空的声响。
后山还有其他人?是南青剑派的弟子吗?她微蹙起眉,加快脚步,向声音传来之处走去。
穿过层层树影,面前开阔了些许,一个男子正独自舞剑。他身形轻盈,剑招迅疾而锋利,一身绀青色在碧绿中尤为醒目。
正是方恂。
许翎竹走出树林,方恂也察觉到了林中动静,停下动作,向她望来。
“许姑娘。”他收剑站立,安静地说。
“抱歉,打扰你了。”居然是方恂,许翎竹讨好般地笑了笑,虽然林月泉说了方恂是个好人,但她还是有点怕他,“我……只是随意到后山转一转……呃,赏风景。”这后山应该没有什么门派禁地吧?“我,就是,听到声音,有些好奇,就过来看看……那个,别的地方都还没来得及去……”
“嗯,无妨。”方恂仍旧话音清淡。
“你……”许翎竹忖度了一下方恂的脸色,他似乎没有生气,于是她试探地向前走了两步,又试探地问,“我可以在这里待一会儿吗?”
方恂蹙眉望着她,略静了静,忽然轻叹道:“当然,许姑娘,你不必如此小心客气。”
“嘿嘿,那就多谢了。”许翎竹于是又向前走了两步,在方恂附近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了下来,“你叫我翎竹就可以了,我……可以直接称你方恂吗?”
“好,可以。”想来是练不成剑了,方恂便也在青石上坐下。
“这几天,我一直没有见到月泉和冬冥,”许翎竹摇晃着双脚,半是无奈半是抱怨地道,“南青剑派的弟子都忙得脚不沾地了,你怎么好像很清闲的样子,也没什么活,还有时间在后山练剑?”
“我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练剑。”方恂淡声,并没有对她稍显失礼的话而感到不快。
“这话怎么说?”许翎竹疑惑道。
“试剑大会,亦是江湖年轻一代弟子的比武大会。”方恂语无波澜,耐心地向她解释,“各派都想借此机会,争一争各自的门面,而我,便是南青剑派的门面。”
“原来是这样。”这层关系,林月泉倒没有同她讲过,“会有很多很多门派前来吗?”
“是,云岫宫是当今江湖第二大剑派,每一届试剑大会,都会派出弟子参加。竹醉山庄虽然专注经商,不太过问江湖诸事,但江氏家传剑术,却是江湖闻名,这一次,他们也要来参加。还有一些二流门派,虽然剑术平常,但试剑大会是结识江湖同道,试炼身手的大好时机,他们也不会错过。”
许翎竹眨了眨眼,觉得方恂似乎也没有那么可怕了,至少,他没有转身就走,甚至会认真回答她的问题。她是南青剑派的客人,他是南青剑派的大师兄,他们名门正派,定是讲究礼节的。于是她放下了心,接着问道:“月泉同我说,有一些不用剑的门派也会前来观摩,是吗?”
方恂神色无波,仍耐心道:“是,织凤楼楼主和觉明寺方丈,每一次都会来试剑大会观战,除此之外,飞春阁、辽州麒麟阁、安州玄刀门,甚至俞州唐门,这几大门派,也会应邀前来观战。”
“哇,那我这一次,可真是能见到很多大人物了。”许翎竹双眼一亮,这些门派她都只在酒肆坊间的流言里听过,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若不是恰巧遇见了林月泉和韩冬冥——若不是那个寻衅滋事的壮汉——她实在太幸运了。
“你之前,家住何处?”方恂蹙眉看了看她,开口问道。
“住在清州……呃,我不是清州人士,我生于明州,但家中贫穷,父母养不起我,就将我送了人。我之后辗转去了很多地方,最后才遇见师父,随他四处云游。”许翎竹笑着介绍起她的身世,“后来师父身体不好了,我们就在清州明桥县住了下来,一直到他老人家仙逝,我才自己出来闯荡江湖。”
方恂却听得皱起了眉。
她的声音清清落落,仿佛染着春日明媚而温凉的风光——可是他听得真切,这短短几句,轻描淡写的话语背后,藏了悠远又绵长的酸楚和寂寞。
他静了静,转开了目光,道:“我亦是孤儿,自小被师父收养,在南青剑派长大。”
许翎竹不禁一怔,他不是……不肯告诉林月泉他们,关于他的身世吗?
她怔怔地望向方恂,他略微停顿,却垂了眼睫:“但生于何处,父母又是何人,我已经不记得了。我的记忆,是从五岁的一日,睁开双眼,面前是轻纱床幔,幽幽烛火,和师父关切的脸——是从这一刻,开始的。”
“五岁之前的事情,你都忘了?”许翎竹向他确认。
“是,都忘了。”方恂道。
他确实都忘了。
他无数次努力地回想,可仿佛有万丈城垣横插在了时光之间,任他穷思竭虑头破血流,也依旧徒劳无功。
“这也不要紧,五岁之前的事,我也记不清了。”许翎竹见他眉心深锁,忍不住劝慰道,“小孩子嘛,忘性大,别说五岁了,就是七八岁的记忆,我都觉得很模糊了。”
方恂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不一样的。
六七岁的事,他也忘记了大半,但总归还有些朦朦胧胧的影子留下。可是——
五岁之前的记忆,只有无尽空茫,就连一瞬的画面、声音、感受,都不存在。
好像那五年的人生,彻底地消失了。
但他不欲再谈论此事,于是又问:“你师从何处?”
“这个,不是我不肯告诉你。”许翎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之前月泉也问过我来着,可是,我不知道师父的名字。我一直叫他师父,他和你差不多身高,身形清瘦,长年穿一身白衣,很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样子。他擅长剑术,轻功高绝,又喜好安静,与世无争——你知道我的师父是谁吗?”
“你都不知,我又怎会知晓。”方恂淡淡道,“你不妨舞一套剑招,或许,我能从剑法中看出一些线索。”
“我自己舞剑,多没意思。”许翎竹转转眼睛,从青石上跳了下来,笑盈盈地向方恂看去,“反正你原本也在练剑,我们来过几招如何?”
“和我过招?”方恂却有些迟疑,她知道他的剑法吗?——他不知道她武功深浅,只怕自己力度拿捏不当,会不小心伤了她。
“没事的,”许翎竹看出方恂的担心,笑着道,“咱们点到为止,我如果觉得不妙,就立即逃开,不会受伤的。”
方恂微顿了顿,这才起身,缓缓抽出沉岚剑:“好,我会掌握分寸。”
沉岚剑剑体雪白,似有雾气袅袅,萦绕于剑刃之上,许翎竹忍不住赞叹了两声:“真是好剑,只从兵刃上,我就吃了亏。”一边抽出腰侧铁剑,长年风吹日晒,剑脊上已经隐隐透出锈色,“那,我就不客气了!”
话音未落,她已飞身掠出,剑刃划破了春日和风,透出些沁凉的温度。这一招快若游龙,又带了锋锐如电的气势,方恂不禁有些意外,退了两步,才抬剑接下这一招。
她手中长剑普普通通,毫无出奇之处,可这一剑砍来,却携了千钧之力。饶是方恂内力深厚,但未做足防备,这一击仍令他胸口气息一滞。他连忙向后跃出数步,定住身形,再抬眼时,早已收了轻敌之心。
许翎竹的功夫,丝毫不在他之下!
他深深呼吸一口,重新凝起真气,身周气息流动,剑芒如海浪般沸腾了起来。他再度出剑,气势已和方才截然不同,猎猎剑风,似要将潋滟春华吞噬殆尽!
许翎竹却毫无慌乱,握紧剑柄,足尖一顿,便向那滔天剑势当中刺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