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恂答不出乐趣何在,但许翎竹好像觉得这个世界,到处都是乐趣。
她原先不是没见过城镇,师父带她走遍江山南北,她见过的风景,不比南青剑派任何一位弟子要少。可是在南青山上住了半年,好像这夏末秋初的阳光,都变得比以往更加明亮了一些。
方恂完全像是一个长辈,牵着马,看着她在前头胡闹,一会儿蹲在路边打量不知名的小花,一会儿突然窜上枝头,吓得正在休憩的鸟雀扑棱棱飞了满空,一会儿又和农家看门的黄犬较上了劲,你一句我一句地“汪汪”不停,直到农户闻声而来,以为家中进了恶贼,她才忙不迭地收声道歉,顺便讨一碗水喝。
方恂极少讲话,最多只和主人打一声招呼,离开时再道一声谢。不过他们的时间尚为充裕,赶去觉明寺是来得及的,他也就任由她折腾了。
一路游山玩水的结果就是,二人走了四日,才到达成州的第一个县城——峪丰县,又走了四日,才走到下一个县城,罗章县。
方恂在城中找了一家干净的客栈,放下行李,还未到酉时,他离开屋子,去敲了敲隔壁房门。
“怎么了?”许翎竹打开门,“要吃饭了?”
“不是……”
“我知道了,”许翎竹赶在方恂说出下一句之前打断了他,“我算着时间呢,如果明日我们就离开罗章县,路上不作停留,最晚后日就能到达炎章郡——绝对来得及!”
“不是。”方恂却仍平淡地摇了摇头,“我是想说,距日落还有些时间,晚饭之前,可以上街走一走。”
许翎竹眨眨眼:“你不是来催促我的?”
“不是。”方恂清淡地说。
“我以为这些天,你已经快要急疯了,或者,快要被我烦死了。”许翎竹有些赧然地迈出屋子,关好房门,“你真是我见过最镇定的人——之一了。”
“我也算着时间,因此,知道你算着时间。”方恂平静道,已转身向外走去。
许翎竹怔了怔,在方恂身后悄悄做了个鬼脸,才快步赶上他:“你熟悉罗章县吗?你知道这里最好吃的东西是什么吗?我虽然小时候来过,但日子太久,已经记不清了。”
“小小县城,不过一些粗淡米粮。”方恂道。
“即使是粗淡米粮,说不准也有特色。”许翎竹略一思索,笑道,“我们去当地人家里吃吧?”
方恂又蹙起了眉。
“我有办法,你跟着我就行了。”许翎竹仿佛知道方恂心中的顾虑,轻轻一挑眉毛,便如蝴蝶般,跃到夕光中去了。
她果真有办法,央求了一对中年夫妇答应为他们做一餐晚饭。那对夫妇唯一的孩子前些年去了战场,结果没能回来,男人又生了病,无法再有子嗣,如今只剩下夫妻两人相依为命。许翎竹听着唏嘘不已,临走之时,硬是塞给了他们一小锭银子。
辞别夫妇,二人向客栈走去,方恂一路沉默,许翎竹终于耐不住道:“等我挣了钱,我还你还不行吗?”
方恂脚步微顿,侧头看她。
“我是说,那银子,就算是我给他们的,我之后会还给你。”
方恂轻轻摇头:“不必。”略静了静,“我只是觉得,这件事,与你我无关。”
许翎竹轻哼一声:“我看这天下万物,何事都与你无关。你和月泉、冬冥明明是同门,为何想法却相差这么多?”
“他们的想法,亦与我无关。”方恂面无表情,淡淡道,“而且,于事无补罢了。”
许翎竹闻言,却难得地没有反驳。她垂目静了片刻,悠悠叹息一声:“我当然知道。”她抬头望向天空,夕霞已经只余最后一抹赤色,被重重夜幕压在地平线的尽头,“区区一锭银子,自然不能彻底解决衣食之忧,更无法消解心底的难过。我就是想着,他们的人生太辛苦了,若是偶尔能遇着一两件幸事,或许,就不会再那么埋怨老天爷了吧。”
方恂不再说话,安静地望着她的侧脸,她爱玩爱闹,时常像个孩子,却又会说出一些他闻所未闻,特别的想法。
他忽然有些好奇了,她的师父,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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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件事,并未影响许翎竹的心情。她一觉睡到日升,长夜无梦,起床时深觉精神饱满。待她洗漱穿戴整齐,拿上包裹,推开房门,正遇上同样离开屋子的方恂。
“早!”她笑盈盈地打了声招呼。
方恂点了点头:“我去退了房间,吃过早饭,我们就启程。”
出了城门,朝霞已散,远处的山林原野染上金灿灿的绿意。城外空气似乎也比城内清新许多,许翎竹深深呼吸一口,向方恂提议:“我们来比一比速度如何?”
“比马速?”
“当然,总不能把马丢在这里,这可是几十两银子呢!”
“好。”方恂轻笑了一声,点点头,忽然瞥见道路上立着一个人影,十分眼熟。他凝神看去,竟是滕十二。
许翎竹也认出了滕十二,不禁疑惑地问:“他怎么在这?他是来找你的?”
林月清曾说滕十二执着于和方恂一较高下,他该不会,又来找方恂比武了吧?
“我也不知。”方恂淡声道,驱马向前几步,停在滕十二身前。
“你果然在这里。”滕十二大笑两声,从背后抽出重剑,立在地上,“半年不见,不知方少侠的剑术是不是更加厉害了?”
方恂轻蹙起眉头:“你是来找我比试的?”
“不错!”滕十二举起重剑,指向方恂,“我又练成了新招,今日便再分输赢!”
方恂蹙眉望着他,却不说话。
“怎么?你难不成怕了?”滕十二挑衅地扬眉。
方恂握着马缰,平淡道:“你走吧,你无法赢我。”
“不试一试,又如何知道!”滕十二不为所动,望着马背上的方恂,满脸志在必得。
方恂又静了一静,似是明白无法劝说他离开,忽然一拍马背,身子腾空而起,同时腰侧沉岚剑铮然出鞘,如闪电般向滕十二刺了出去!
“哎……”许翎竹下意识地开口,那二人转瞬已缠斗在一起,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拉过方恂那匹马的缰绳,干脆找了附近一处树荫,专心观战起来。
和试剑大会时不同,方恂无需保存实力,再费时与他周旋,因而招招狠厉,直取滕十二要害。滕十二猝不及防,不得不且退且战,方恂一剑劈来,他急忙举剑格挡,双剑重击之下,他不由得退了两步。然而方恂没有给他丝毫喘息的机会,剑锋与重剑一击之后,便迅速向右划过半弧,同时右脚欺近,刷地将滕十二的衣袖削下了大半。
滕十二忙挥剑砍向方恂下盘,方恂却远比他想象中灵活,双脚一错,避开了重剑剑势,而沉岚剑已刺向滕十二咽喉!
滕十二一骇,忙抬起剑锋,去挑那沉岚剑,哪知方恂击向他咽喉的一招本就是虚招,见重剑剑势上扬,他却猛地将沉岚剑势下压,硬是用内力令重剑剑尖砸落在了地上!
同一时间,方恂左手成掌,力携千钧,拍向滕十二胸口!
滕十二心中大惊,顾不得许多,几乎凭着本能抽剑急退,方恂无意真的置他于死地,没有再上一步,然而掌风凌厉,仍震得滕十二胸口一窒。
他不由得连退数步,才定住身影,抬目向前看去。
方恂却未再乘胜追击,而是收了掌,剑尖斜指向地面,平静地望着他。
许翎竹在不远处看得真切,短短几招,滕十二全然被方恂压制,可说是毫无还手之力。她甚至连马都没下,方恂胜出这场比试,最多只需半刻功夫。
“你无法赢我。”方恂平静地重复。
滕十二咬了咬牙,却再度催动内力,抬起重剑:“再来比过!”话音未落,他已拔足冲了出去。
方恂轻叹一声,复又凝起真气,似有光雾萦纡剑刃之上,反射着秋初璀璨的阳光,倒映在他双眸之中。他足下一踏,毫不退避地迎向滕十二的重剑,剑如惊涛,重重一斩!
这一斩,用了他足足十成功力,滕十二哪里经受得住如此一击,手臂一麻,竟握不住重剑,双膝却是一软,跪倒在地上,七经八脉一阵刺痛,腥甜的血气从喉间溢了出来。
剑风戛然而止,方恂静了静,平复了一下呼吸,后退两步,将沉岚剑收回剑鞘。
他再次重复,语气平淡,一如往常:“你无法赢我。”
滕十二喘息片刻,才压下胸口紊乱的气息,不可思议地抬头看他:“你……你的内力,如此深厚?”
“是。”方恂淡淡道,“一直如此。”
“可你……”滕十二拾起重剑,撑着它站了起来,“你在试剑大会上,你原先,从没有用全力和我战斗?”
“是。”方恂坦然承认。
滕十二静了静,突然又大笑起来:“哈,哈哈,是啊,我这样的功夫,确实不值得方少侠用上全力!”他忽地收了声,目光却变得比先前更为坚决,令方恂微微一怔,“多谢方少侠今日愿意应战,但我不会放弃,他日,定将再来与你一战!”
说罢,他将重剑放回背上剑鞘之中,对方恂一拱手,便越过他,向远处城门走去。
方恂双眉微蹙,目送着滕十二双脚一深一浅地走远了,才转身走向许翎竹等候的树荫。
“给你。”许翎竹将马缰递到他手中,“要休息吗?”
“不必。”方恂翻身上马,缓缓走出树荫。
“滕十二他,原来也会突然出现在半路,像今天这样,突然找你比试吗?”许翎竹问。
“是。”方恂道。
“那他下次出现,会是什么时候?”
“我也不知道。”
不过,方恂想,或许这一次,滕十二明白了二人之间的差距,不会很快再来了。他从前应对滕十二,最多只肯花上八分力气。他是断不肯为了一场无聊的比试,而将自己置于险地的。
至于今日……大概,的确是有她同行,他竟在无意之间,感觉到了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