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晶内,大门背后的房间一片昏暗,只有投射的影像闪着幽幽的光。
“咦,凌冶那小子怎么进来了?不是说根本没兴趣监考,完全不想插手的吗?”坐在左侧的男人问道。
“再不进来这个燕雀的就要一点灵力不用通过试炼了,他自然沉不住气了。”
坐在他右侧的女声接话,正是之前被凌冶指挥着加了倒计时燃香的林长老:
“纸人检测不出灵力,没法判断她是不是魔,她如果真的能一点灵力不用通过试炼,交不了差出丑的最后还是他。”
她看着画面里被落叶人围观的凌冶幸灾乐祸:“自找的,我说要给他一个监考身份,他偏嘴硬说不要,现在自食恶果了。”
她翘起腿优哉游哉:“要我说,他这个臭脾气还是欠教训,再多来几个像这个燕雀女孩一样的,保证下次他绝对乖乖请求我给他加监考身份。”
“哈,快别说了,”左侧男子道,“之前这小子和我顶嘴,我罚他扫屋顶抄宗规,他一点没做,全交给下面宫门那些人帮他做了,明目张胆地跟我对着干。”
“所以才一点记性都没长,”女人笑着说道,话里却没多少笑意,“要我说,梁长老你就该罚他自抽一百个嘴巴子,第二天必须看到他脸肿成个猪头再准他进白泽宫,保证药到病除,再也不敢以下犯上。”
梁长老看了一眼旁边人的脸色,一时分不清这个疯女人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只能干笑两声:“……哈哈,林长老真幽默,不说了,看戏看戏。”
他端起茶,暗叹现在局势动荡做人不易,他身为一介长老都左右为难,谁都不敢得罪。茶汤滚烫,隔着杯子都觉得烫手,他轻轻吹吹,悠然将茶送进嘴里,眼睛微抬,悠然看向画面:
“噗——”
茶汤不偏不倚喷在坐在前面人的背上,梁长老连滚带爬起身,躬身拿袖口在他背上擦着,用灵力熨干他身上的水痕:
“对不住对不住掌门,实在是茶有点烫嘴。”
“是茶烫嘴吗,我看是画面惹眼吧。”林长老压着笑意拱火。
梁长老暗暗瞪了她一眼,连忙朝着掌门解释:“也确实有些这个因素,这个燕雀的,做派有些太豪放了,猛地撕了里面的衣服不说,还拉下领口,实在是有碍观瞻。”
“会吗?我觉得完全不会,以下克上的制敌之法而已,都是修仙的人了,还何须在乎这些繁文缛节。而且确实很管用,你看凌冶那小子畏首畏尾的样子,完全被她玩弄在手心里了,梁长老,”她坚持不懈地搅局,“你是灵台不净,才看什么都脏吧。”
梁长老忍无可忍:“你那是觉得她有意思吗?你是喜欢看凌冶吃瘪吧。”
“够了。”
一直沉默的江掌门喝止两人的争吵,他挥退梁长老:“好了,你不用再擦了,身为一宗长老,形于言色心浮气躁,有功夫在这里做样子,不如下去好好检省自身。”
“还有你,”他看向另一侧的林归,“整日煽风点火惹是生非,唯恐天下不乱,这是你身为长老该有的德行?”
给两人各敲一棒,他又淡淡道:“难得聚在一起,别再吵了,都安静看吧。”
梁长老悻悻回到座位上,将茶杯斟满,还没送到嘴边,就听到门砰的一声被撞开。
一个衣衫不整的人抓着一个缺头少尾的红纸人闯了进来,残缺不全的纸人恰巧甩在他脚下,剩下的一半身体还在他脚边微微地抽搐着。
梁长老:……
他沉默放下了嘴边的茶杯,默默挪开了脚。
这茶他是彻底喝不下去了。
苏流萤垂着头,将纸人举过头顶:“弟子燕雀四十九苏流萤,幸不辱命,成功带出人质。”
“噗,”头顶传来一声女人的笑,“不用着重强调带出这两个字,知道你按照要求完成试炼了。”
“尽管手段残忍,但确实是完成了目标,”她抬手,只剩下一半的残缺纸人从苏流萤手中飘起,悬在空中左右摇晃,向众人展示伤口,“两位,什么意见?”
一分为二的裂口在纸人腰部偏下的位置,线条歪歪扭扭,不够利落干脆,看得梁长老一阵肉疼,他看了一眼江掌门的脸色,朝着苏流萤说道:
“你先把衣服系好,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腰带破破烂烂的,早就形同虚设,根本系不到一起,苏流萤索性将它抽了出去,惊得梁长老瞪大了眼珠子,直呼道:“你干什么?!”
苏流萤莫名其妙:“弟子正在整理仪容……”
她看着他惊慌的神色,忽然明悟道:“长老是担心弟子不慎袒露吗,长老无须忧心。”
她宽慰地笑,直接扒开了领口,衣领像是不断敞开的裂口,迅速露出大片风光,却在最要紧的地方停了下来,再也无法向下行进一毫,她解释道:
“内里还有盘扣扣着,只是看着危险,但其实根本敞不开。”
梁张老呼了口气,故作平静道:“我知道,只是这样的动作在长老面前还是不雅,下次注意。”
“是,弟子知错,”她规矩应下,“长老有什么问题都可尽管问,弟子必当如实回答,绝无虚言。”
“我问你,”梁长老清嗓,“你为什么一进试炼都无需用灵力探查,就直接朝左侧府邸—”
他还没说完,旁边的人插嘴道:“我忽然想起一个问题。”
她话说出口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打断了别人,不好意思地笑笑:“抱歉梁长老,我是不是打断你了,你继续。”
梁长老假笑:“无妨,林长老先问吧。”
“我有些好奇,你是怎么想到将里面的衣服毁了这样的招数威胁凌冶的。”
“是因为弟子看到了凌师兄的视线和变化。”
苏流萤迟疑地回头,凌冶还站在门外,手里紧紧攥着纸人的下半身,她压下唇角,埋头说道:
“凌师兄起初是想直接抢走纸人的,可当凌师兄看到我将纸人缠在腰间之后,他不仅回避了视线,还让弟子自己将纸人解了交予他,是以弟子推断,凌师兄应当是个洁身自爱守身如玉的性格,定是不愿意将第一次坦诚相见交在弟子手里的。”
林归没有回话,她捂着嘴,无声笑到颤抖的不能自已,用手势示意梁长老快问。
梁长老咳了两声:“说起这个,我也有疑问,你为何宁可出此下策都不愿意用灵力解决?除了最后一下,你全程似乎都在避免使用灵力,为什么?”
这个长老好毒辣,两次问题都直接问在她的痛点上。
苏流萤眉头微皱,避重就轻道:“弟子不才,名号燕雀四十九,灵力微薄难堪重用,在灵力高强的凌师兄面前定然是连半招都撑不过,只能用这种诡计才能觅得一线生机。”
“说的也算有理,”梁长老捋着胡子道,他看向前方的掌门,“掌门有什么问题吗?”
江掌门淡漠道:“我没有什么问题。”
“那掌门的意思是……”梁长老询问。
江晏清淡淡瞥他一眼,没有说话。
一旁的林长老会心一笑,设下一个结界笼罩住三人,对着屏障外的苏流萤道:“你的情况确实有些特殊,我们讨论一下,稍等。”
“好了,有什么话现在说吧。”她对着江晏清道。
“她有古怪,”江晏清直言道,“没有一个修仙之人会连灵力探查都不做,只身直接潜入未知的地方。”
“我赞同,此女行事无忌,作风不像正派,”梁长老迅速附和,仍旧对衣服一事耿耿于怀,“就算有盘扣保险,也未免太过胆大妄为。”
林归嗤笑:“就算没有盘扣我估计她也无所谓,最后凌冶挑开她腰带的时候,她连抓一下的意思都没有,一副就算被看光了也不痛不痒的样子,她应当是真不在乎会不会赤身**闯进来。”
“但是,”她话音一转,“她确实看起来有些问题在身上,不能轻放。”
梁长老惊讶:“你这会儿怎么赞同起我来了,不和我唱反调了?”
“一码归一码,我又不是什么都拎不清的人,本来我们就没指望能通过这场试炼扫出什么魔来,不过是想在紫微之前多锻炼锻炼凌冶那小子而已,和宗门安危没什么关系,和我更没什么关系,我自然用不着这么认真,”林归道,“但现在既然查出了些问题,我当然不能再胡闹了。”
她点点桌子:“要怎么处理她?抓进地牢严刑拷打还是逐出宗门顺藤摸瓜?”
“急躁,”江晏清瞥她一眼,“只是行事可疑而已,如此大动干戈,嫌宗内的麻烦还不够多吗?”
他问她:“她究竟是仙是魔?纸人怎么说?”
林归喝了一口茶:“纸人只能用玄雁灵力破坏,她既然将它一分为二了,就证明她的灵力和魔界那群人无关。”
她补充:“但这不意味着她就洗清嫌疑了,既然魔都敢把手伸进后山,塞一个身在仙心在魔的叛徒进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是不难,但要塞一个燕雀吊车尾进来当叛徒可不容易。”梁万恩挤眉弄眼嘲道。
林归莞尔一笑:“梁长老说的是,所以才更应该期望她是叛徒啊,否则凌冶不就输给了一个货真价实的废物了。”
“好了,”江晏清打断两人的拌嘴,“紫微大会在即,宗门动荡,后山结界不安宁,外面有魔盯着,里面有新派那群蠢蠢欲动的人,内忧外患,我们还是不要再节外生枝了。”
“至于这个燕雀的,”江晏清看了结界外无所事事的人一眼,“留到紫微大会之后再处理。”
苏流萤还不知道结界里的人两三句话之间便决定了她的生死,她若无其事地走到门口,朝戴着面具的凌冶道:
“那个……凌师兄,方才为了通过试炼,多有得罪,凌师兄大人不记小人过,多多海涵哈。”
他的眼睛转向她,眸中情绪莫辨,看不出喜怒:“苏流萤?”
苏流萤点头:“是我。”
“我记住了。”
他淡淡说道,松开了禁攥着的红纸,躺在房子里的纸人见状连忙匍匐爬行过来,捡起下半身爬到了离两个修罗最远的角落里,将自己重新黏贴完整。
苏流萤又朝他走了两步:“那凌师兄你原谅我了吗?”
“我有什么好原谅的,”他垂眼看她,“你又没做错什么,只是为了通过试炼使了些伎俩而已。”
有面具遮挡,苏流萤看不到他的神色,只能通过他坦荡的语气判断他似乎没在说反话,是真心觉得无所谓。
“师兄果真大义磊落!我心生钦佩!”
她倏地抓住他的手,故作崇拜道。
“你干什么!”
凌冶立刻想要抽手,可她的手抓得死紧,像是粘在他手上一样,怎么甩都甩不开,凌冶感觉到自己的脸在逐渐升温,他恼怒地喝道:“放、放开!快放开!”
“抱歉抱歉,师兄莫怪,是我一时太激动逾矩了。”
苏流萤握了一会儿才放开手道歉。
他低头理着没有褶皱的袖口,没有吭声,甚至都没注意到她越界的称呼。
但苏流萤已经懒得管了,她走到红纸人旁边,蹲下身笑眯眯地商量道:“小纸人,能再让我砍你一次吗?”
“我也不想砍你的,但我有些东西需要用匕首验证一下,可我总不能在长老议事的大殿里乱挥匕首吧,万一砍翻了什么东西多不好,”她解释,“所以只能委屈你一下了,但你放心,我这次只是轻轻割一下你的手指,绝对、绝对、绝对不会切断你任何地方的。”
纸人的腿才黏了一半,它吓得连连摇头,连剩下一半的腿都顾不上了,连滚带爬地躲到了墙角,眼泪不断从眼眶中滑落,湿痕从头滑落到脚,像两条长长的背带。
“凌冶,”身侧的结界里传出女长老的声音,“你进来。”
凌冶没有应,苏流萤看过去,他还是站在原地机械地捋着袖口。
“凌冶?”
无人应声。
结界里的声音提高了声调:“凌冶!!别逼我出来揍你!”
他仍然专心地整理着翻起的袖角,似乎根本没有听见。
苏流萤可惜地叹了一口气,暂时放过了纸人,走到凌冶旁边,然而她还没出声,凌冶便注意到了她。
他猛地向后退了一小步,将双手都背在身后,警觉道:“你又想干什么?”
“我不想干什么,是长老叫你。”她指指结界。
“哦,知道了。”他点点头,不自觉将背影挺得笔直,在她的视线下朝结界里走去。
一进结界,林长老便话里带刺:“你来得可真快啊,我请你的轿子还没抬出去呢。”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透着明显的心不在焉。
“看来输给燕雀人给你的打击不小,连顶嘴都不会了,”林长老挑眉,“倒是一件喜事。”
“好了,你少说点吧,”梁长老劝她一句,随即好声好语地问道,“凌冶,在和她对峙的时候,你有察觉到什么问题吗?”
“谁?苏流萤吗?”凌冶本能地摇头,“没有什么异常。”
意识到什么,他抬头问道:“她有什么问题吗?”
“有些古怪,”梁长老安慰,“所以没能拦住她不是你的问题。”
凌冶愣了一瞬:“什么古怪……她是魔吗?”
“暂未可知,”梁长老道,“眼下我们需要一个人留意她的行踪,在紫微大会之前避免任何风吹草动,你手底下有合适的人选吗?”
“有。”他应道。
梁长老点点头:“好,这个任务就交给你,这次别再搞砸了。”
“是。”
凌冶低着头答。
他不会再搞砸了。
他才和她结为了朋友,没人比他更适合接近调查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