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有二心 第44章 四十三回

五指山地宫，曾经只存在于六界秘闻中。

传闻这里，土地焦黑，寸草不生，三尺之下便是地狱熔浆。这里没有四季变幻，云遮日时，皆是一片死寂。

传闻这里，恶气弥漫，以早晨傍晚势力最盛。青色的紫色的雾缭绕着整座山，连最毒的恶兽都不敢踏足。

传闻这里，靠近地面能听见来自上古亡魂的哭嚎，在山顶可以听见来自佛法的梵音。一寸之上是天堂，一寸之下是地狱。

在这里囚禁的人，受着六界以绝杀招数著称的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乙女来到这座山前，悄然松了一口气。

踩着的土地是松软的，已然有绿得滴溜溜的草沿路边肆意生长。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的清新，抬起头，便是五行山的顶峰，骄傲的穿透一层厚厚的云雾，顶峰上的金色压帖，透着祥瑞的佛光。

这里不像地狱，像仙境。乙女这样想。

地宫的入口处也只是一处山洞口，传闻地宫之下皆是百鬼夜魃。可洞口前二十步，乙女已然可以看见里头盘坐着是的人影。

“大圣，可安好？”

那山洞里背影恍然一耸，却又是即刻恢复原样。

如蝶翼的长睫徐徐展开，金色的眸子在黑暗中一寸寸点亮。

“五指地宫，怨灵无数，百鬼夜魃，仙子只是小小百花宫灵，居然不怕。”

乙女笑了。

传出来的语气，和曾经的他一模一样，“怕。可，你在此，便是十八层地狱，也要来走一遭。”

早就习惯了孙悟空与她相处时候惯有的缄默。乙女走上前，轻轻碰了碰山洞前的金色结界。

“我听说，这结界的五行，是同你自身相克的。”乙女抬手，手指探入那层结界，便轻松进入，“果真如此，居然不限制我。”

黑暗中，乙女只能听见孙悟空低低地嗤笑了一声。

乙女敛了笑。

山洞深处，是黑。一望无际的黑。

按理说，正对这山洞口，应该接受得到来自外界的光。可深处的黑，却想是吸取光线的无底洞。单看上一眼，仿佛看到了通往地狱之门的入口，既充满诱惑，又阴险四伏。

乙女强压下心中不适，想要进地宫瞧瞧，手腕却被盘坐着的那人拉住了。

“这地宫里面有千年煞气、万年恶魂，你这样一个法术浅薄的娇小仙子进去，容易碰到不干净的东西。”

孙悟空的手已然松开，方才被抓着的地方却还感觉酥酥麻麻，乙女抿唇，索性顺势坐下，她侧身望着孙悟空，见他的眼睛低垂，睫毛下微微闪着金色的光。

“仙界说你在八卦炉里烧出了个火眼金睛，如今看来是不假。”

嗤。

猴子又轻笑了一声，“什么火眼金睛的玩意儿，无非是那破老头的破炉里烟熏得慌，害了点眼病。”

乙女低头，“有好多好多仙子，都以为五行山地宫是六界最恐怖的地方，今日一来，与传闻大有不同……”

“那你今日又是如何到这里的？”

寻常小仙能下界已然是不容易，更何况知道佛祖的五指山地宫。

猴子的语气里听不出一丝喜怒，乙女黯然，“我求了二郎神。”

那猴子不再说话，昏暗的山洞里静悄悄的，山洞深处的隐隐传出来的恶嚎，在此衬托下越发清楚。

乙女的瞳孔一缩——那地宫深处，真的有百鬼夜行。

“莫怕。这一处山洞入口也有个结界，那些早就没了身体的恶气，在里面乱叫乱嚎装装样子罢啦，出不来的。”

他说的这样风轻云淡，口气里还有不屑，就和当初，他大闹天宫，犯下数一数二的滔天罪行前，在蟠桃林里一样不屑。

不成规矩的金箍棒压在天庭的是惨败的乌云，压在乙女心中的却是英雄本色。

“你怕吗？”

“嗤——”悟空这次笑得更响了一点，但他的脸上只有眼睛眯了眯，“我怕什么？佛法无边？天规戒律？地狱诅咒？”

是的，他什么都不怕。

乙女原来日思夜想，就盼望着能早点见到这猴子，不曾想如今真的见到，她竟然无法搭上话。

猴子好像又变了什么。

上一次，他搅东海闹地府，回来后，也变了什么。

乙女摸不着，越是摸不着，心底就越慌，许久后她才叹了一口气，“你这是何必呢……观音尊者，不需要你的帮忙。她如今已经在来东土寻取经人的路上了，许多仙僚都在路上等她。”

听到观音尊者四个字时，猴子的眼睛都亮了三分。他侧过头盯着着乙女，“是她来寻金蝉子的转世？”

乙女被他眸子里莫名的怒火吓了一跳，却还是点点头，“是。”

孙悟空重重地呼了几口气，却又转过头去。

“我去帮你揭了那压帖，或许你就可以出来了。”乙女小心翼翼地说出心中所想，观察着孙悟空的神色，得到的却是孙悟空毫无温度的回绝：

“不。无非是无用功。”

乙女咬唇，一甩仙袖就跑出了洞口。

悟空回头，只看见一角仙裙晃过。无奈摇头。

五指山的山壁陡峭，没有丝毫路径，乙女想用仙术上去，蹬了两步却闯入一片白雾，伸手不见五指。便又蹬了一脚山壁，跳下山来。

于是她手脚并用开始登山。

她的指甲是百花公主亲自给她用凤仙花新染上的，上红下粉，百花公主最爱的牡丹色。

这是宠爱她的象征，往常乙女总是要痴痴地看好久，去想百花公主如何的温柔体贴，此刻不到半炷香时间，乙女的十根水葱似的玉指，变得血红，血肉翻飞，着实恐怖。

她咬牙，使出浑身解数登顶。衣裙被锐石刮破了，她就任凭衣裙破烂。血染红了衣袖，滴在岩石上，她就任凭它滴。

她眼里永远只有下一处岩石壁坎，她心里不断暗骂自己平日里过于荒废仙术。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云鬓散了，手指上的血开始凝固，她终于到了山顶。

压帖闪着耀眼的金光，乙女看着这金光。

仿佛看到他昔日一身金甲金履，威风堂堂。

仿佛看到他昔日引领一群天马，潇洒自如。

仿佛看到他昔日纵横花果山间，快活神仙。

她看着金帖，朝着记忆里，斜躺在桃树枝上的美猴王伸手，回应她的是金帖的反弹，她被打落云海，坠地当即吐血。

她看着孙悟空站在山洞里看她，就想到桃花树下他那戏谑的眼神，春风撩拨新柳一般，撩动着她的心。

她爬到洞口前，手探入结界，孙悟空将她用力一拉，便带进了洞口。

洞口里有一股强大的威压，来自地宫深处的嚎叫更响了，孙悟空的呼吸声也更重了。

她刚才那一错误的揭帖，害得孙悟空身上压着的五行山更重了。她抬手想摸一摸记忆中的少年郎，入眼，手上却是泥土混着血污，她又作罢，只是轻声道，“对……不、起……我……想、救、你……”

她想救她记忆中的少年郎。

她的眼皮控制不住地闭上，将孙悟空发亮的眸子刻进脑海里。

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这双眼睛。

那一天蟠桃盛会，她细细打扮了好久。新梳好的云鬓，新描好的眉，新做的胭脂。都是费了一番心思的。

今日，她要为王母去蟠桃园摘蟠桃。

蟠桃大会上四海八荒的神仙都会来，她还做了支新的步摇，攒金的蝴蝶会随着移步轻轻颤动，展翅欲飞。

她想，她一定能碰到心仪的少年郎。

她碰到了，不过不是在凌霄宝殿内。而是在蟠桃园。

几个仙女姐妹们挽着小竹篮，说着笑着来到蟠桃园，蟠桃园内的蟠桃却没几个熟的。都是青不青的，黄不黄的。要不就是个头太小，不够大。

“难道王母娘娘记错了日子，蟠桃成熟的日子不是今年？”

有一个仙子发出疑惑，很快遭受质疑。

“娘娘可是上神之神，怎么会错呢？”

乙女并没有参与争辩，她很用心地在看，她转过好几棵树，在桃林深处，终于看到一个又大又红的蟠桃，斜倚在枝头，散发出一股诱人的香气。

“我找到了!”乙女轻笑着刚伸出手碰到蟠桃，却僵着身子不再动了。

“我可不是吃的。”眨眼间，桃树枝上的蟠桃就变成了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少年跷着腿，神色慵懒，头骨如玉，眼神迷离，周身缭绕着一股醉人的酒香。

原来是醉酒了，才有桃子那样迷人的香。

少年定住了她的穴位，一对桃花眼勾着的戏谑肆意点点闪闪，该死地迷人。

这少年她知道的。

是天庭的弼马温，是齐天大圣。

是传闻中的凶神，是逍遥自在的美猴王。

孙悟空坐起身来，伸手探她的鼻尖，“真是没有眼力见的傻仙子，猴子桃子都分不清。”

孙悟空笑的时候，眼睛嘴唇是三道弯弯的月牙。

他真好看。

乙女这样想。

那天驰骋天马的逍遥公子，果然是十分迷人。

“你……你……桃子……”她颤抖着声音，孙悟空以为她怕了，笑得更甚，“蟠桃都成精了。如果一定要还你，就不如拿我还你吧？我这就钻进你的竹篮里!”

乙女的心里才没有担心拿不到蟠桃交差呢。

她只是在担心，步摇上精致的蝴蝶，振动翅膀了没有。新描的黛眉，有没有被仙雾晕染。心脏过快的跳动，有没有暴露她心底的喜欢。

“不……太重了。”

孙悟空直接行动，解了她的穴，变作了一个又红又大的桃子。见她呆住，小桃子还轻轻跳了一下，“快捡啊!”

乙女双手捧着这颗又大又红的蟠桃，小心翼翼地放入竹篮。

其实不沉，可是她却选择了将竹篮抱在怀里。

其他的姐妹见到她终于走了出来，都一声声惊叹，说这桃子长得个头又大又好。

她腼腆的笑着，疑心自己的脸蛋是否也和这桃尖儿一样粉红诱人。

她的脑海里久久回放着少年郎的眼眸，柔光流转，粲然生华。

如今，无非是镀上了一层金光罢了。

眸子还是那对眸，那对映着光，就装满一片银汉的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