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有二心 第106章 一百零五回

大雷音寺烛火通明，师父静默其中，影子被拉得很长。木鱼声节奏略急，令听者不免也急躁了起来。我跪在师父面前，问他：

“师父，何为佛？”

“观音，即心是佛。”

师父睁眼看我，淡淡一笑。身后被烛火拉长的影子却突然开始摇曳，从地上生出一个无脸的黑影来。我大叫一声师父，黑影倏地向我扑来。

我猛地一睁眼，紫竹林清幽冷清，我竟然被吓出一声汗来。奷婳和龙女正坐在一旁，神色担忧地看着我。

“师父又做梦了。”龙女向我递了一块方帕。

我还没有从梦魇之中缓过神来，看了好一会儿才接过方帕。

“娘娘最近嗜睡，原来总是做梦吗？”奷婳笑了，“奷婳会一些调理之法，不如我为娘娘试一下，兴许就不会做梦了。”

我笑了笑，“不必了，不过是小事情。”

奷婳还想在说，看着我低下头去，她到底还是没说话。

“什么时候了？”

奷婳看了看日色，“娘娘，未时了。”

“这个点了，今日太上老君竟然没来我们这了？”

“哦，师父。老君今早传了话来，说他要回天庭一趟，就不和你下棋了。”

“什么事情走得这么急？”

“听说是玉帝怒了。”

“哦。”我自顾自地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要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个道理是对的么？天帝发个脾气，各路神仙都赶着去劝慰陛下。这么多年了，陛下发脾气也不是什么罕见事情了，这些神仙还是那么紧张。也不知道这次又是哪个倒霉鬼——

等等。我腾地一下站起，把奷婳和龙女吓得也站了起来。

“师父？怎么了？”

我迅速掐指，来不及解释，朝着九重天方向而去。

最近能让玉帝发脾气的还能有什么事情？

不过还是二郎神那档子事情罢了。

我到凌霄宝殿的时候，各路来看戏的神仙都到了不少，在两旁挤成一团。通报的仙侍长声报了一声南海观音到。众人议论纷纷的声音戛然而止，众多目光一起转向我来，“拜见观音。”

我合掌鞠躬回了礼，再向玉帝和王母问了安，挂起我那观音式的全套礼仪，“听闻陛下怒意磅礴，特来问候。不知道贫道，可是来晚了？”

玉帝淡淡笑了笑，“不过是些小事，也劳烦观音出山。既然来了，观音请坐。也跟朕出出主意。”

我走上前去，坐在一旁。

乙女跪在玉帝座下，脊背一直挺着，神色也没有丝毫慌张，眼睛光明正大地看着玉帝，没有分毫示弱的意思。我一时诧异，看多了乙女在孙悟空面前的样子，我竟然都忘了，曾经的乙女，也是九重天受人追捧的仙子。吟诗作对，能歌善舞。在月令殿前与我论道讲佛，才华和气质惊艳四座。

二郎神面无表情地站在我的对面，并不敢看我。只是一直垂眸看着乙女，看不清眼神。

“乙女。你抗旨不婚。如今大闹百花宫，硬是把花神气出了病。如今畏罪，自请脱离天宫。你可知罪？”王母还和从前一样，张口闭口都是一副盛气凌人的姿态。

“乙女不过一介普通仙子，怎么能嫁给大将军。还请陛下娘娘再三思量，恕乙女不能从命。至于花神娘娘，乃是乙女再生母后。并非诚心如此，玉帝王母明察秋毫，莫要给乙女扣上这样大的罪名！”

“大胆！”王母看着座下之人不卑不亢的模样本来就很不爽，现在又说是给她扣罪名，整张脸都揉在了一起，“来人，给本宫把这罪孽拖出去！”

一行人正要上来，我赶紧起身挡在乙女面前，向玉帝王母行了个礼，“阿弥陀佛。陛下，娘娘。今日贫道赶来，正是为了乙女。”

“哼。”王母娘娘不给情面冷哼一声，一向唱白脸的玉帝神色却缓和了不少，“哦？那观音今日究竟为何而来？”

“此女，与我西方有缘。”

话音一落，全场都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寂静。

这句话在六之中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当年佛门初立，师父便凭借着这一句话，招揽了不少群英。甚至一度被各路仙友戏谑称之为六界第一流行语。

“既然如此——”玉帝笑眯眯地看着我，“那便交由观音处置吧。”

玉帝这话，不说其他人，我也十分震惊。不过再一想，玉帝能这样说，八成也是看在了我佛门的面子上。

“乙女气坏花神，违乱天规戒律，已经不配待在天庭。既然乙女与西方有缘，那便交由观音。观音宽厚良善，想必能有一个好的处置。”

王母有些不悦地看着我。她贵为王母，天庭大小女眷皆由她定夺，但玉帝开了口，她也只有默默听令的份儿。

“陛下。”

正当我也要欣然同意的时候，二郎神突然在我身旁跪下。

“万万不可！”

二郎神一向对玉帝言听计从，如此这般，令人唏嘘，四座响起了窃窃私语的议论声。玉帝看不出神色来，“爱卿，有何异议？”

“……”二郎神看着玉帝陷入了沉默，须臾沉声道，“末将失言。”

我可以感受到二郎神那一刻的沉默脑子里面转过了多少念头，但他到底识趣，我也不和他计较。

看了热闹的神仙很快也散了，这一次玉帝发怒是虚惊一场，没有捞到什么好戏，有些意犹未尽走了。出了凌霄殿，发现身后一直有个人跟着，便故意走到了一处人少的地方。

跟着我和乙女的正是二郎神。

他始终如我初见一般，一身整装待发的铠甲，黒玄石散发着猎猎寒意。

“不知二郎神找贫道所为何事？”

二郎神的目光在身后的乙女脸上流连了一下，很快又回过神来，跪在我面前，“不知道观音娘娘怎么会看出乙女与西方有缘，小神不明白，特来一问。”

“莫非，要贫道和你把来龙去脉说通透了，才可以离开南天门了？”

二郎神略微一震，沉吟道：“自然不敢。”

“要说理由，也不是不可。”我笑了笑，将乙女拉至二郎神身前，“我们乙女，聪颖纯善，从来不和卑鄙无耻之徒同流合污，更莫要说嫁给背地里使龌龊手段表面上风光无限的小人了。”

二郎神瞬间将头抬起，他有些不可置信，却也隐忍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娘娘，你听我说，这一切都是误会。”

我冷笑道，“误会？二郎神，什么意思你还不清楚吗？花果山百里福地，一夜之间化作虚无，十万生灵尸骨无存。你夜里睡觉，可有梦见过那些妖精来索命？”

二郎神惶恐地低下头去，再冲我拜了礼，“娘娘！末将一直当娘娘是伯乐，是半个师父。如今娘娘所言，一字一句丢如一把刀扎在心上。还请娘娘，听末将辩解……”

我笑出了声，“二郎神，当年我看你，空有一身本事而无用武之地，便为你举荐。没想到，你如今有了权势，却能做出如此卑劣之事。原来玉帝的眼光没有错，有些人只修本事不修心，哪里配做什么大将军？”

二郎神咬咬牙，隐忍不发。

“当初，贫道要你不得出现在贫道管辖范围之内，只是客气话。倘若你以后再出现在贫道面前，恕贫道不可能再如此对你。”我做法，捏了个莲花印。莲花印在二郎神额前第三只眼睛上落下，又隐了颜色，“这只是个提示你贫道在附近的印记。此后一旦印记有感应，你就立刻离开。”

“娘娘，要打要罚，悉听尊便。只恳求娘娘一件事，莫要将乙女送入空门。乙女不适合佛门修炼，您要三思！”

“贫道要做什么不用你教！不罚你，不是看在你是天庭的人。只是因为，贫道终有一日，会带着你真正要道歉之人，来到你面前。”我蹲下身去，看着二郎神的眼睛，他从前一眼望不到底的眼眸里终于有了一些恐惧。

谁能相到，风光无限的二郎神，如今会跪在这里，卑微祈求？

“二郎神，好自为之。”

我不愿意在看他一眼，尽管我知道，他始终在看着我们。

也许他今日会因为我的话有所醒悟，也许他心中恨意到了滔天的地步，但一切都没有办法改变，过去是这样，未来也是这样。

乙女聪慧，这句话我也不是胡编乱造的，她来了落伽山不过几次，已经知道了如何求我，如何找个最合适的地方跪着。

“你如今已经脱离仙籍，如你所愿。你还求什么呢？”

“菩萨娘娘！”乙女不见几日，似乎变了一些，她的唇不染而朱，面色有些苍白。她分明已经跪了很久，但她跪在那里却丝毫没有疲态，“乙女平生，唯有一个夙愿。求娘娘成全。”

我沉吟道，“孙悟空已经皈依佛门，功成之后，就要遁入空门。到时候他不会再对任何人动情……”

“取经路上十万八万里，乙女愿做那一劫。”

“你坏他修行，你自己便会遭到报应——”

“娘娘，你知道什么是爱吗？”乙女的目光突然犀利地亮起，她看着我，双眸却好像映着桃红李白一般灵动，我面对着这样眼神，却说不出知道二字。

“行也思君，坐也思君。目光所及，无不是他。我的心从蟠桃林一遇怦然而动，自此再也不愿意回到从前。整个天宫都索然无味，唯有大圣那一抹朱红，是我终日的念想。他被穿着琵琶骨在八卦炉里，我日日在太上老君的宫里当差。隔着壁炉，我相信他不会死，因为八卦炉里面的动静，让我的心有节奏强烈的律动。”

“哪怕我知道擅闯五指山地宫会魂飞魄散，可我见不到他，我这颗心，和死了有什么区别？乙女的心全是大圣，早就陪着大圣闹东海闯地府了……娘娘，我爱大圣爱惨了，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爱他了，我知道他所有的喜好。”乙女声泪泣下，却字字清晰，“可是，大圣不爱我。”

“娘娘，你或许不知道。你来之前，大圣终日在喝酒。那酒叫三千絮，百花宫宫主曾说过的，唯有一段苦情才能酿出令人愁乐交加的酒。你来的第一日，他就一直在远方，默默地看着你。而我也在远方，默默地看着他……乙女的命，是二郎神给我的。我时日不多，只想再完成自己夙愿，死而无憾。”

乙女重重地磕头，青石板被震响了。我的心就像跟着龙女一起砸在了青石板上。

“乙女。”我恍然开口，“并非我不帮你。猴子处心积虑步步算计，如今他已经在成佛路上了。他担的不仅是金蝉子的前程，也有猪八戒沙悟净的，还有他自己的……”

乙女悲戚戚地看着我，唔地一下哭出声，她所有的倔强伪装都顷刻瓦解，一下散落在地上，她趴在青石板上失声痛哭。一声又一声，撕扯着我的心。

我回了寝殿，龙女默默跟在我身后。气氛有一些沉重，我回头看她，却发现她也一样泪流满面。

她看着我，眼神还是有些空洞，但她的神情痛苦，声音嘶哑：“师父，龙女的心好痛。”

四目相对，唯有泪千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