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灵予趴在竹床上,纪圆拿着剪刀将她背上被打坏的衣裙剪开,用热毛巾擦拭干净血迹,上药,包扎。
掌门给的药是双份的,知道云静燃那个暴脾气肯定要打徒弟,提早就准备好了。
背上被打得血肉模糊,纪圆只是看着心里都一阵一阵抽得疼,不时弯腰注意她的表情,温声问询:“很痛吧,痛就哼哼,不用忍着。”
痛当然是痛的了,但她早就习惯了,说话气也稳得很,“我叶灵予是谁啊,头掉了碗大个疤疤,这点小伤对我来说不过是挠痒痒。”
纪圆说:“嗯,你厉害。”
只是收拾她衣裙的时候,纪圆发现了藏在腰带里的一小包碎纸,藏得可严实,一点血迹都没沾到。
她一点面子不给人家留,手捧着拿给人家看,“叶师姐,这是什么,还要吗,不要丢掉了哦?”
叶灵予脸一僵,眼神闪躲,“额,那就丢了吧。”
纪圆没说话,自去找了纸和浆糊,端了个小板凳蹲在她床头,把碎纸一点一点在纸张上重新拼好。
白照南的第一封情书呢,饱含满满爱意的,人家既然都藏在腰带里了,说明还是有点意思的,她也不介意推波助澜一把。
她垂着眉眼,样子认真,斜阳透过窗棂撒在床头,叶灵予侧着脸看她,太阳晒得她半个身子都暖洋洋的,也为纪师妹的脸渡上了一层薄薄的金。
叶灵予盯着她颤动的睫毛看了一会儿,突然没头没脑说了一句,“师妹,你真好。”
纪圆嗯了一声,叶灵予继续说:“你还记得吗,上次我跟消厄寺的武僧打架,手脚都打断了,你照顾了我好几天,还给我洗衣服。”
纪圆理所当然,“我不照顾你谁照顾你呢。”
仙门里男多女少的现状已经持续了几千年了,加上战乱,很多人已经不愿意把孩子送入仙门,尤其是女孩,她们更愿意拜入擅长纺织和音律的妙华仙宗。
当然更重要的是,剑之一道,不是谁都修得了的,要承受比别人千百倍的辛苦。是以内门里的女剑修实在是少得可怜,叶灵予又是个大大咧咧的,如果没人管,她自己还不知道得弄成什么样子。
信粘好,正好放在太阳底下晒干,上面的内容纪圆也扫了几眼,被白照南肉麻的情话恶心得掉鸡皮疙瘩。活该被打。
本来想找本书把它压平整的,叶灵予扭了扭身子,说:“不用,你就叠个方块块放枕头底下吧。”
纪圆答应,凑上前把信放好,问她:“有没有想吃的东西?吃了好得快。”
她弯下腰,发梢扫过叶灵予的脸颊,吐息喷洒在颈项,叶灵予奋力仰着脸看她,鼻尖动了动,答非所问:“师妹,你好香。”顿了顿又补充,“甜甜的味道。”
纪圆挑眉,半开玩笑:“怎么,你觊觎我的美色?”
叶灵予突发奇想,说想吃甜甜的东西,跟师妹一样甜甜的东西。纪圆被她逗笑了,让她等着,临出门的时候,叶灵予又在背后说:“信我会保管好的。”
纪圆笑笑,心说那白师兄肯定会很高兴的。
她一整天都在忙,照顾完了叶灵予又去照顾白照南,给这个做完吃的又给那个做吃的,一直忙到深夜,两位大爷终于睡着。走出叶灵予屋子的时候,月亮都挂得老高了。
许镜清又来找她,见屋里黑着没亮灯,喊了好几声也没人应,他垂着双手站在门口,很想进去,又不敢。
他四处张望,周围一个人也没有,远处几间小屋,窗户里透出一点黄黄的暖光。田野里风有点大,天空开阔,星月齐辉,云像绵软的纱,被风赶着走得很快。
他等了好久也不见人回来,想着,要不先进院子,就坐在院子里等,不进屋应该没关系的。
其实他没什么事,呆坐在寒松林一下午,不敢练剑,师尊和长老们在忙大事,也不敢去打扰,修炼出了岔子都不知道跟谁说。
往日里除了练剑就是打坐,可现在唯二的两件事都做不了,一闭眼就是那个奇怪的梦。
他脑子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想,就想找个舒服的地方呆着,大概是凭借着潜藏在内心深处的一点小小渴望来到这里的。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也很惊讶,但这种感觉并不坏。
两扇半人高的竹篱小门被推开,明明主人不在家,他反而更加拘谨,愣在原地好一会儿。
左手边是几棵果树,右手边是石桌石凳,他挪着步子坐到石凳上,好似得到了什么极大的满足,长长出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了下来。
坐了一会儿,他又站起身走动两步,来到花圃边上,好奇弯下腰凑到花朵旁嗅了嗅。绣球是没有味道的,香味来自于旁边的一小丛茉莉。
许镜清觉得稀奇,是那天喝过的茶水的味道,没有了茶叶的苦涩中和,茉莉的香味变得更加浓郁,还有植物根茎和泥土的味道混合其中,好闻。
他好像真的没见过什么世面,这么一点小小的发现都感到兴奋不已。为了能一直嗅到茉莉的香味,索性合衣躺到了地上。
草地比静室内的黑石砖软和许多,同样是安静的氛围,田野里却又不同室内的死寂,耳边充斥着自然的喧嚣,有风声,树声,虫鸣声,和遥远的夜莺鸣啼。
仰面躺着,视线正前方是广袤的天幕,星子不规则分布点缀着夜空,稍稍转移视线就可以看见那些厚实的叶片和硕大的花朵,层层叠叠压下来,向他安静展示自身的美丽。
许镜清抬手,摘了小小的一朵,捻于指尖。
纪圆回来的时候,发现篱笆门被打开了。她很疲惫,起初也没有在意,这里是太初仙门,里里外外数不清的法阵,外人擅闯不得。
但将要伸手推开房门的时候,眼角余光里突然出现了一抹异色。她下意识转过头,就看见躺在花丛边的男人。
月光不算很亮,但也足以看清花下的人,那条活带鱼不如白日里耀眼了,敛着清光,安静躺在地上,呼吸均匀。
纪圆走过去,拧着眉毛蹲在地上,喊了一声:“许师兄?”
好奇怪,怎么跑这里睡觉来了?
他规规矩矩地躺着,双手平放在小腹,手里还拿着一朵花,睡颜安祥,连发丝也没怎么乱。这样子,怎么形容呢,再来副棺材就可以入土为安了。
人胸膛轻微地起伏着,但出于谨慎,纪圆还是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还活着呢。
上下看了看,身上没有血迹,没有受伤,衣裳也是干干净净的。
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纪圆半跪地上,双手抱胸,盯着他看,轻轻唤了几声也没有回应,睡得很沉呢。
她没有叫醒他,苦恼地敲了敲太阳穴,站起身回屋给他拿了一条薄毯盖在腰腹上,又坐在石凳上等了一会儿,实在困极就进屋睡觉了。
洗漱完换了一身衣服准备躺下时,又犹豫着推开窗看了一眼,出去把那柄大伞搬到了他头顶。
前半夜她一直睡不好,频频起来看窗外的人,实在是无法理解他的行为逻辑。直到后半夜,人再也撑不住沉沉睡去了。
次日,谢灵砚特地一早过来,他的礼物还没送出去,怕来晚人又不在。
他熟门熟路了,径直推开篱笆门进了院子,坐在石凳上等她睡醒,心里盘算着待会该怎么说。师妹一直想要的傀儡鸭在墟鼎里放了好几天了,本来刚回来那天就要送出去的,但之后一直有事,没有独处的机会。
当然如果只是送礼物,随便往那一搁就行了。但这次不行,他有话要说,而且是很多话。
但似乎真的是应了有缘无分那四个字,他刚坐下,一眼就看见对面躺在花丛下的许镜清。
谢灵砚的第一反应是拔出飞泉剑,随后带着防备缓慢地靠近。待看清那张隐在阴影里的脸时,他的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随即是不可置信。
许镜清还保持着入睡时的姿势,长睫上挂着未蒸腾的清晨露水,呼吸浅浅。
谢灵砚收了剑,表情很迷惑。
大师兄怎么会在这里?
谢灵砚是内门里为数不多的正常人,如果许镜清是从师妹的屋子里衣衫不整地走出来,他一句话也不会多问,转身就走,成全他们好了。
但现在是个什么情况,睡在地上是什么情况?
师妹的性子他很了解,她对谁都是客客气气的,异性里跟白照南关系比较好。但那种感情是完全可以区别于喜欢的,他看得出来。她大概率也是知道自己的心意,没有明着拒绝,也一直保持着合适的距离。
可是他不太了解大师兄。
谢灵砚入门的时间比较晚,满打满算还不到十年,十五岁入门时,这位传说中天生剑骨的大师兄他只远远见过一次,之后不久他就闭关了。
第二次是五年前那场大战,他出关之后径直去了沽云山,一个月不眠不休,斩杀妖兽。那时的许镜清是他心里的英雄,他只能仰视。
如果不是因为母亲同师尊是旧识,他或许都不会拜入太初仙门。他天资不算好,因为剑骨略逊,还需要辅修水系法术。宝剑名唤飞泉,剑身长而细,如山涧溪流涓涓不息,是云静里为他量身打造。
他出身大家宗门,从小倍受家人宠爱,师尊也用心栽培,人生没经历过什么重大波折,性子也温和谦逊。
在萍西堡的时候,无论是长辈兄弟,还是仆从管家,对他这个小公子都是喜爱得紧,他也对每一个人都回以笑脸。
但来到这里之后,他才知道原来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像母亲和奶娘那样温雅体贴的。尤其是叶灵予那样的,惹她不快就要扯着脖子骂娘,跳起来把人家狠狠打一顿。
或许是有叶灵予的残暴衬托,他喜欢纪圆这样的人,聪明,温和,恰到好处的圆滑,处着不累。所以他大概以为这世上大多数的人都跟他们一样。虽然叶灵予那样的确实是少数。
只不过他或许是真的温和善良,别人却是装的,他看到的只是别人想让他看到的。
他也不介意现在开始花时间去了解大师兄,了解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谢灵砚同样没有叫醒他,回到桌边,安静等他醒来。
许镜清:没有人能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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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