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乡巴佬进了繁华大都市,眼界顿开,讶叹不已。
皇城之繁华,异于简乡之平和,异于翠院之清雅,是纯粹的热闹与纸醉金迷。就连贫民窟里的穷人都抱着个酒壶畅饮高谈。
雕梁画栋的是最好的酒楼,寒光凛冽的是最好的兵器铺,一掷千金的是公子们聚集的飘雪居,金碧辉煌、文武俨然而立的是大楚皇室的皇宫。
谭金塔首先拉着其余众人去整个大楚最好的酒楼金清酒肆饱餐一顿,了了“带柳晓霁吃大楚最好的饭菜”的心愿。其后,竹子把预备了一个月的话本手稿卖给了书局,赚了一大笔版费。
趁谭金塔去茶馆说书赚钱的空当儿,竹子偷偷给柯赛茵买了一个小小的玉挂件。润玉白白的,泛着如水光泽,边角处还透着一点黄。雕刻的是一颗小巧可爱的杏子,寓意“杏林春暖”。物件虽小,却满是饱满生机,盈盈可见一片心意。
然后他求二女不要将此事告诸谭金塔。
反正在短时间内,她们两个没有泄密。
四人重聚,徐徐步于通衢大道。谭金塔和柯赛茵并排走在前面,竹子和赛苡缀在后面,仿佛两个小跟班。
“柯赛茵,整个大楚最繁华的地方怎么样?”谭金塔一挥手,扫过四周喧嚣,问道。
“嗯还好,就是有点吵。不过金清酒肆的饭菜可真好吃!”
“那当然,这可是由大楚技艺最高的厨师在最华丽的酒楼做的珍馐美味,怎能不好吃?”
柯赛茵轻笑,一只手握住了谭金塔的小臂。谭金塔先是一愣,随即绽放出了灿烂的笑容,还不忘冲背后挑衅地看一眼,以示胜利。他反手抓住了柯赛茵的手腕。后者扭动手腕,未挣脱,旋即不知用了什么高深莫测的武功,手指纤巧灵动,轻抚过谭金塔手腕。谭金塔脸色一变,撒开手,用另一只手紧紧攥住了被柯赛茵动过手脚的手腕。
柯赛茵笑意淡淡的,斜乜着眼冲谭金塔一咧嘴。
“阿茵,好一个‘兰花拂穴手’!你怎么把医药系的点穴手法用到武功里来了?”
“灵机一动。还有,那是‘冰凌千锥式’,别武侠上头。”
谭金塔为自己的口误打了个哈哈,又道:“你怎么每次创新都是灵机一动啊!这让天赋低微的我怎么活啊!”谭金塔抱头装惨样。
竹子不爱吃狗粮,遂别过头去,假装观赏如画的小桥流水与富丽堂皇的画舫。赛苡则无动于衷。竹子猜她是看惯了。
“来来来!各位观众各路英雄,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咱们玉华杂技社的表演可是天下一等一的咧!叠罗汉、吐火术、顶盘子、胸口碎大石,无所不能无所不有咧!”
一阵吆喝声响起,伴着锣鼓猛敲,吵闹喧天。人流纷纷涌了过去。
“玉华杂技社的表演可精彩了!”
“走走走,去看看,我还从来没看过呢!”
“今天表演的是啥呀?每次他们都变着花样,层出不穷。”
“好像是吞剑的?还是胸口碎大石?”
“啊,我最爱看吞剑了……”
翠院一行人初来乍到,样样都觉得新鲜,于是随大流前往了杂技台。
杂技台边上人山人海,跳到半空,放眼望去,尽是黑压压的人头。
看了半天,四人啥也没看到,只听得喝彩连连,欢呼阵阵。终于,竹子带头使出了他挤前排的拿手绝技,纵身一跃,踩着人头翻到了最前面。其余三人见他无恙,也效仿过了去。
到了近处,四人方知表演之精彩绝伦。吞剑表演已经完了,收钱的正捧着个红木托盘收钱,后边几人已经搬来了胸口碎大石的石板和锤子。
收钱的走到竹子面前,期待地看着他。竹子笑嘻嘻地摆摆手道:“都看完了一起付啊……”
那收钱的的嘻嘻笑道:“没关系,客官要是觉得咱们演得好,能捧个人场也好。”
就是这样竹子也没掏出自己省吃俭用攒出来的盘缠。
一旁的翠院三小只看竹子千锤百炼精钢制成的厚脸皮看呆了,只能默默地无语了片刻,朝人群深处避一避。因为他们三个也不想赏银子。
收钱的走了开去,胸口碎大石的表演也开始了。
“皇城的人精得跟什么似的,连杂技班子一个收钱的都那么狡猾。”竹子暗自嘀咕。
巨石板搪在一个大汉胸前,另一人手起锤落,咔嚓一声脆响,厚重的石板裂为两半,灰白的石粉扑簌簌落在地上。
观众叫好声连天,连竹子也被大汉之刚勇震撼,鼓起了掌。
一人叫道:“好!这么多年没玩了,今日我也来试试!”
众人纷纷转过头去,惊疑地看向那人。
那是一个身材矫健的青年,身着锦袍玉带,金冠皂靴,腰悬一柄长剑,其上镶嵌着各色宝石,映日光,熠熠生辉。他大步向前,周围人均小心翼翼地让出一条道来。
有认识的人议论道:“那是小凉王,前几年去边关平复战乱了,现在局势不太乐观,给皇上召回来守皇城了。”
“据说小凉王殿下英勇神武,战无不胜,未及弱冠之龄就能肩扛巨鼎。他少年时经常在皇城游玩,玩玩什么胸口碎大石之类的。”
“真的吗?”
“那当然,还有呢,殿下兵法韬略无所不精,连军中的军师大人都自愧不如!”
“啊!”
竹子忖道:“这位小凉王我也有所耳闻,据说真的很厉害,自称大楚第一将军,深得人心。”
这人了不得。
天小凉王走上杂技台,向四周观众抱拳道“今日我就来献一下丑!”
杂技班子的头,一个头发花白的瘦干汉子,谄媚地对小凉王说了点什么。小凉王莞尔,道:“不必了。”
头子立即赔笑,吩咐手下搬来一块石板。
“大家伙都给王爷呐喊助兴啊!”
观众一呼百应,加油声震天。
小凉王英俊潇洒地躺下,又豪气千云地拍了拍身上的石板。
锤子疾落,石板开裂,烟尘四起。
小凉王拍拍石粉,站起来,笑容满面。掌声雷动,欢呼冲云,还伴着一些夸大其词的赞美声。这派头可比平时大上不知几百倍。
“王爷威武!”
“王爷乃天神下凡,仙人降世!”
“太厉害啦!”
“王爷一吹气就能拨云见日,一拳就能屈铁断金!”
“……”
竹子四人也喝彩了起来。毕竟,王爷的表演,不是天天都能见到的。
柯赛茵鼓掌鼓到一半,忽然动作一滞,皱起了眉头,柳叶眉略显凌厉。
“怎么感觉有点奇怪?”
“什么奇怪?”谭金塔问。
“我感觉……算了,应该是幻觉吧。”
柯赛茵只觉经脉里许久未动的银水毒开始骚动起来,但随即那种感觉又消失了。
小凉王在掌声的沐浴中缓缓下了台,步履稳健。
轮锤子那人开始清理起了台上的石粉。
可是众人都没料到,刚才还好好的小凉王,没走多远就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上。
众皆惊忙。其侍卫扶起了王爷,但后者已经面色涨红,脸部肌肉抽搐不止,口吐血沫。好像是内伤所致。
台上那个正在清理的轮锤人也停了下来,不知所措地颤抖着。
“快叫御医!”
“谁会急救?”
柯赛茵拉起赛苡就冲了过去,喊道:“我会!”
竹子刚想拉住她,叫她别去管这事,以免引祸上身,可她跑得太快,竹子追不上。
“哎呀!”谭金塔一拍脑袋,“治不好会受牵连的!柯赛茵快停下!”
柯赛茵却已经在不省人事的王爷旁边蹲了下来,几指点了几处穴位,止住口中血流。小凉王神色平静了下来。
赛苡道:“是内伤复发。叫他的医生来。”
一个侍卫道:“你是什么人——”
“听她的,不然王爷性命难保!”柯赛茵急道。那侍卫被她凌厉的目光扎了个趔趄,急忙寻医生去了。
御医一来,二位女医就被谭金塔和竹子拉走了。
“危险,危险啊!”谭金塔急得嚷道。
“柯赛茵,给王爷治病,要是没治好,容易有血光之灾啊!”竹子也劝道。他虽不想看到小凉王当场死翘翘,但也不想看三人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谭金塔把三人拉到了一家茶馆坐下,暂时避一避风头。
谭金塔道:“你说这小凉王受了内伤还在这里硬逞能,不是……”
不是找死吗?
竹子却道:“但是他作为一代英明的武将,多少也有一点修炼功底,不应该不清楚自己体内的伤势。”他胳膊肘放在桌子上,用手抵颔,若有所思。“我承认他贪玩了些,不过即便是贪玩也不至于迷恋到把命搭进去。他能做今天的事,必定有把握。”
“那么你是说……”柯赛茵发话道。“他内伤复发不是因为胸口碎大石?”
“是因为它,但不是像你们想的那样。”竹子答道。
“小凉王的内伤,伤口处呈海绵状,多孔隙,而如果是因为重击而复发的内伤,伤口处一般呈撕裂状。”赛苡补充道。“我曾读到过一种奇特的药草,名叫柔剑香,其花粉可令血肉软化,旧伤复发,尤其是对患有严重内伤之人是致命的,故曰‘柔剑’。”
三人齐齐将崇拜的目光投向了这位移动的百科全书。
“囫囵吞枣不求甚解罢了,不如专业的侦查系探子。”赛苡谦虚,抿嘴一笑,瞅了瞅竹子道。
竹子承不住赛苡四两拨千斤甩到他身上的目光,脸刷地红了。“呵呵没什么没什么,过奖了。我还未出师呢。”
“好啦,言归正传!”谭金塔很有说书先生范儿地一拍桌子。“照这样说,有人给小凉王下了这种柔剑香花粉?”
“还是在他表演胸口碎大石时下的。”竹子补充。
“但为什么呢?”柯赛茵问道。“他那么有本事,深得民心,谁会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有本事、深得民心是表面,他真正是个怎样的人,是否像他表现的那样高尚,有没有与人结下仇怨,咱们就无从知晓了。”谭金塔道。
“要不……我再去看看?”竹子提议。
三人目光直指竹子。
“我毕竟是侦查系的嘛,会伪装,还有,我又没露面,他们不会抓我去审问的。”
“你们呆在此地不要动。”话音未落,竹子便背上落尘,窜出了茶馆。
小凉王已经被抬回府邸了。杂技台被皇家侍卫拆得七零八落,红布、碎木头满地都是。金甲侍卫已将旁观者尽数包围了起来。竹子匿在一边楼房的柱子后面,悄悄向那一群人看去。
“我、我就是来看杂技的呀!真的什么也没干。”
“我什么都不知道,求求您们把我放了吧!”
“我家里还有家人要照顾呢,我要是不回来,我老婆孩子就要挨饿了!”
“玉华杂技社的人,站出来,排成一列,清点人数!”
几十人小鸡似的被拎了出来,低着头被排成一排。
“报告长官,一个人也没少。”
“轮锤子的那个,站出来!”
一个青年被推了出来,吓得六神无主。
“不不不不是我!我发誓!”
“哼,不是你是谁?”
青年哭了出来。
“真的不是我啊!不信您问社长,我、我是最老实的。”
“有证据吗?一面之词,怎可轻信?押走!”
“是!”
伴随着惨叫,杂技班的人消失在了大道尽头。随即观众也被押走了。
“我感觉不像是他。”一个声音从竹子背后响起。
竹子吓了一大跳,惊魂不定道:“柳……柯赛茵,你怎么来了?”
“你去了那么半天都不回来,我肯定得去看看。”
“然后我们也当然来啦!”谭金塔和赛苡冒了出来。
“奇怪……”竹子道。
“什么奇怪?”
“我奇怪柯赛茵为什么没有冲出去救人。”竹子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啊……嗯,其实也不奇怪哈哈。”
柯赛茵双臂在胸前叉了起来,一扬头,满脸不屑。“我不至于傻到得罪皇室吧。再说了,那些人也不一定会死啊。”
“我多虑了。”竹子清了清嗓子。“那么,咱们接下来干什么呢?”
“我还是觉得这件事有蹊跷。要不咱们再查查?”柯赛茵仍念念不忘。
“能暗害小凉王的人,来头必定不小。我感觉此事事关重大,关系盘根错节,一时半会可能看不出什么端倪。”竹子分析说道。
“我感觉凶手是杂技班子里面的人,但又不像是那个拿锤子的。”柯赛茵说。
“的确。他刚才的表现不像是一个亡命之徒。”竹子与之一唱一和。
谭金塔忍不住插了一嘴道:“好啦侦探先生和大侠姑娘,还是听我这个军师的找个地方投宿吧。天快黑了。”
果然,四人环顾,见日已西斜,一半都隐没在了林立的楼阁宫殿后。远远望去,皇宫屋顶上的脊兽昂头挺立,头顶反射着火红的余晖,闪闪发光,煞是神气,却又在晚霞的映衬下略显凄美。
四人寻了一家驿馆,订了四间房,早早歇下了。
竹子久久不能入睡。暮寝而思,他回顾了一下整件事情的经过。
小凉王是怎么中的那柔剑香的花粉呢?
是不是那石板碎裂时溅起的石粉中掺有柔剑香?如果按柳晓霁所言,不是拿锤子那人下的毒,那柔剑香花粉当初是放在哪里的呢?石板里吗?
那凶手就是搬石板之人中的一个?
“不行,我得去现场看看。”
竹子打定主意,换了一身夜行衣,从窗口轻轻巧巧跳了出去。黑色身影混入夜色,消失不见。竹子避开了巡夜士兵,施展轻功,简直可以说是“风过无痕”地来到了杂技台——的遗址,神不知鬼不觉。
石板较大的碎块已经被搬走弃尸荒野了,只剩下零零星星小小的碎石片,被孤零零的遗落在地上。
竹子过去,拾起一片,靠近鼻子,小心翼翼地嗅了嗅。
就是普通的石头味,无花香。
对了,小凉王在表演前对班子头说的是什么?好像是“不必了”。
不必做什么?
竹子想不出来。但是他隐隐感觉胸口碎大石用的石板没有被做手脚。
因为如果花粉藏在石板的夹层里,石板不可能不会沾染上花粉味。但是竹子这只灵敏无双的狗鼻子都没嗅出什么异味,说明石板内大概率未有柔剑香花粉。
保险起见,竹子还是捡了一片碎石揣入怀中,以备不时之需。
最后,他溜进了皇城的垃圾堆。
垃圾堆在小河旁,像一座座沙丘,夜色里看不真切,只觉连绵起伏,煞有韵味,如果没有垃圾的气味就堪称美景了。
寻寻觅觅,竹子终于找到了白天的石板碎块。
一块石板是实心的,另一块则是空心的。那空心的准是小凉王用的那块。
竹子现在明白杂技班子的头对小凉王说的是什么了。他是在问王爷要不要用空心的石板,以防受伤。天狼王不肯用,但最终班子头放心不下,给他了一块空心的。
但是空心石板里无花粉味,只有一点点清新的土香。
“奇怪了……所以柔剑香花粉到底藏在哪里?”
竹子百思不得其解。用手一拍空心石板,一屁股坐在了上面。
奇也怪哉,他一坐上去,石板不稳地晃了晃,里头发出了一声空灵的响声,像是金石碰撞之声。
“咦?什么东西?”
竹子站起来,摇了摇石板。咣啷咣啷响。
竹子心中绷起了一根弦。他从背后拔出落尘,手起剑落,将石板削为两半。从石板的空心里滚出了一个长柄的东西,像是一个锤子。
敲石板的锤子为什么会在这里?难道这是凶手在隐藏证据?
竹子一喜,凑上去闻了闻,只觉有淡淡的花香。
“就是它啦!”
原来此物被藏在夹层里,但被后塞进去的土掩住了,所以竹子才未闻道花香味。
四下里漆黑一片,不好仔细观察这个锤子。竹子遂一溜烟潜回了驿馆,等天明与其余三人共同商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