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子深入刺骨霜林,精疲力尽,终于靠在树干上坐了下来。他干呕了一阵,呕得撕心裂肺,见了血。竹子爬进了一丛灌木,藏匿了起来。
他缓缓合眼,想要入睡,但又怕梦境之景过于骇人。脑中两个想法僵持半天,竹子决定任其自流。
“反正就要死了,还在乎一个梦吗?”
就在其酣然欲睡时,来处的山路上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和人语。
“这儿有人!”
“你怎么知道?”
“你看,这里有一对脚印,而且泥土还湿,那人肯定没有走远!”
“会不会是那个老妖精啊?”
沉默了一会。
“不像。这个人脚印深浅不一,走路显然不平稳。那老妖精功力如此深厚,怎么可能走路都走不好?”
“也对呀。”第三个陌生的声音说道。
“大哥,你怎么看?追吗?”
“这里有血迹,那人受了伤。追吧。但是别进仙灵谷。”
“是!”“是!”
几个人顺着竹子的脚印而来,逼近了他的藏身之处。
“肯定又是乌衣社的人。”竹子忖道。他心里莫名激起了一潮恐惧。“我怕他们做甚?”随即心想。
“这里!”
“好大一摊血!”
“嘘,噤声,别打草惊蛇!”
来者是三个穿乌衣社服的青年,只有一根黑鸦羽。是低级的巡逻兵。
竹子虽然想着不怕他们,但身子还是缩了缩。
灌木沙沙告密。乌衣兵警惕道:“谁?”
三人拿出兵器,慢慢靠近。
领头一人拿着把大刀,黑漆漆,森森然。其后二人,一人持弓箭,拉满成圆月,一人手中扣着几只飞镖。
竹子本来是想安然受死的,然而转念一想:“我被他们的高级杀手追了那么多年都没死,今天竟要被几个小喽啰杀死,太不值了!”
于是拿出落尘,从灌木中站了起来,拔剑。
铮的一声,落尘的霜刃击落了一支飞镖。
此镖力道不算大,可竹子因为受伤中毒加脱力,右手一点劲都使不上,长剑险些脱手。
可是巡逻兵三人却未加攻击。
“等等。你看那支箭。”领头之人沉声道。
“大哥,他是不是咱们的人啊?他看起来被追杀,闯入咱们乌衣社地盘。平常人宁可死也不来这儿的。”
领头人沉吟片刻道:“你是什么人?为何擅闯我乌衣社之域?”
竹子道:“不为什么,不小心进来的。”声音中带着不可掩盖的疲惫虚弱。他现在能平稳地说话都不容易了。
“不小心?”那人几乎笑了出来。“不小心的话,那乌衣社的结界你是怎么进来的?”
“啊?还有结界?跟翠院的火之屏障是一种吗?”竹子压根就没感觉到有什么结界,挠了挠头,疑惑不解。
“大哥,肯定是月蟾部的那些奸细干的。”扣镖青年低语道。“想要混乱局势。”
领头之人摇摇头。“带回金乌部总部,不要让月蟾部知道。此事事关重大,必须查个水落石出。”
三人就要上前擒拿竹子。
竹子低声道:“不要过来。”
他灵流再次出动,汇聚于掌心。
但灵流的加速流动,意味着箭毒的快速发作。竹子左半边身子登时全麻了,毒素开始向右臂涌去,爬上脖子。
竹子大吼一声,灵流催动,灵气涌来,附于剑刃。他两眼发红,挥剑便砍,不顾章法,甚至没有注意到灵气是那种诡异的黑色。
三人被吓了一跳,急忙迎敌。其中,漆黑大刀为主力,弓箭和飞镖辅助,实力竟比竹子高出一截。
若不是竹子兽性爆发的乱砍和三人的猝不及防,竹子早就败了。
漆黑大刀亦非凡铁,与落尘相撞,火星四溅。飞镖狠利,箭如雨点,大刀招招致命不留余地。竹子左支右绌,右臂半麻,虎口被大刀震得生疼,迸裂开来,鲜血淋漓。
毒素蔓向全身,竹子的双腿开始不听使唤。冷不防被一镖射中,竹子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摔得四仰八叉。落尘脱手,插在了一旁的土地上。
竹子的脖子也麻了。一阵困意涌上脑袋。
“不能睡!睡了就醒不了了!”他心里尖叫,可是视线却渐渐朦胧了,像是罩上了一层雾。深山刺骨的寒逐渐感觉不到了,因为肌肤正逐步冷却。恍惚间,竹子看到了缓缓逼近的乌衣兵。
“抬走。”
他眼角却突然闪过一抹雪白。一个白衣人犹如神仙天降凭空出现在了他身前,挡在了竹子与乌衣兵中间。
广袖飘飘,无风自动,有采菊东篱之悠然,亦有吴带当风之飘逸。
一个冷若冰霜的声音响起。“入仙灵谷者,死。”
随即是落针可闻的沉寂。
伤口处一阵剧痛袭来,不远处几声咔嚓的脆响。竹子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
花草香缭绕,微风拂面,清凉舒适。身下是一张竹席,有点硬;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被子,柔软光滑,质地像是蚕丝。
竹子心神清醒了一瞬,随即又沉沉睡了过去。一觉回笼,直至天光大白。
他睁开眼。
他突然发现自己还能睁开眼。
竹子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他心神感知了一下身体四肢。经脉无损,毒素俱除,伤口也被仔细地包扎了起来,只不过……被毒侵染的灵流全部消失了。百会穴现在空空如也。
白得的灵流说没就没了。
竹子边心疼边庆幸自己没死。
他试图活动一下四肢,但基本上动不了。身体动不了,只能让眼珠子转动。
晶亮的眸子扫了一眼所在环境。
竹子躺在一个木榻上,旁边是半掩的小窗,窗外春光明媚,鸟雀呼晴,风移树梢摇,绿叶婆娑。
小屋不大,但比不陋轩宽敞。房顶墙壁和门窗看起来很结实,不像不陋轩那样几个月就得修葺一番。但这件小屋给竹子带来了莫大的熟悉感和温馨,就好像身处翠院的不陋轩。
不远处的小茶几旁,一个白衣人席地而坐。白发三千丈,均匀地滑落下肩膀,铺在地上。他盘腿而坐,竹子看了半晌,他一动也不动。
“我……”竹子突然能发出声音了。只不过声音嘶哑且虚弱,他自己都几乎听不到。“我没死呀。”
“我在哪?”
“有水吗?”
“……”
“前辈,您是谁呀?为什么要救我?”
“……”
“呃,前辈?”
“汝何人?”是他昏迷前听到的那个冷若冰霜的声音。
竹子愣了愣。
“我……我叫竹子。谢谢你救我。”
那人没有回答,好像在等他继续说。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来到这里。我就是被人追杀,瞎跑到这里来的。您为什么要救我?”
“……”
“好吧,我,男,尚未束发,大名不知,孤苦伶仃,单蹦一个,倒霉至极,一时鲁莽,酿下大错,逃避追兵,来雾绕山,不想闯入此地。您现在能回答我的问题了吗?”竹子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大通,微感疲惫,额头上渗出了一层汗。
“师承何处?”
“我……这是机密,不可泄露。”竹子本想说“我师父是禾老”,但想起禾老在外有许多仇敌,若是说了未必不会招惹麻烦,遂改口。
那人站了起来,转身朝竹子走来。
他虽满头银丝,却有着一张少年的脸,光洁无皱纹,肌肤白似雪,双眸澄如冰,面无表情。他很高,竹子觉得他比自己高出一头。竹子在他脸上看不出岁月沧桑,也瞧不出他的大概年纪。说老不老,面若少年,说年轻不年轻,眼里多了份脱俗的深邃。
“是那个‘老妖精’吗?”竹子想道。但他没敢问。“如果是老妖精,那年纪应该不小了,怎么面目像十六七岁的少年?”
随着“老妖精”的步步逼近,竹子感觉到了一丝寒意。这种感觉只有在齐馨兰周围才感到过,而面前这位带来的寒意,不是心理上的,而是实质!竹子能看见自己呼出的白气了。他在被子里缩了缩。
“你、你要干什么!”竹子惊叫起来。
那人伸出两指,抵住竹子印堂。他的手指极凉。
竹子头痛欲裂,大叫了起来,手指紧紧抠住竹席和被子。
一幕幕画面从眼前闪过。
禾老,柳晓霁,翠院,落尘,简乡与夏百川的相遇,粘附于剑刃上的黑气……
然后剧痛忽然消失了,正如它的突然来临。
“汝居翠院,师密临,控玄泯。”
竹子发觉这是这位怪人说的最长的一句话了,足足十个字!
“等等,‘玄泯’是什么?是那种黑色灵气吗?”竹子满头大汗,问。
那人不语,丢给他一卷竹简。
竹子手脚恢复了一点力气,他做起来,展开竹简。
“玄泯篇……”他小声读了出来。
竹简上的字笔画繁复,流畅圆润,不太容易看懂。竹子端详了好半天才看出来它写的是什么。
“玄泯灵气,色乌,性阴,难控。须辅以‘惧’情,寻机遇,方可控于掌中。先化于曜玄龙之灵识,猛而暴,怨浓。渡以善识,董以神力,可缓其反噬。”
“所以玄泯是一种灵兽化成的灵气?兽化灵气不是不能为人所用吗?”竹子抬头问一旁静立的怪人道。
桃源大地是虚无空间中灵气所化。这灵气,就是气功所要号召并掌控的。大地形成后,地面附近仍有灵气余存。这些灵气经历千百年的运转凝聚,逐渐聚成形,化为灵草和灵兽。他们具有一定的灵智,当然,灵兽比灵草更高级一些。他们在人类到来前叱咤整片大地。
那么人类是怎么来的呢?
人类呀,是灵兽召来的。灵兽分为好几个部族,他们之间时常发生冲突。有一个部族为了打败其他灵兽部族,想通过借助外援实现大业。灵兽设法将人类的灵魂召来,然后再用灵气凝聚成一个身体来容纳灵魂。
此法与翠院汲翠计划中所用之法所差无几。
人类到来后,开始威胁到灵兽。于是人类与灵兽出现了矛盾,而矛盾最终激化为了战争。到那时,人类已经掌握了御气之法,并创立了武功和心功。最后,灵兽惨败,桃源大地血流成河。死去的灵兽和灵草再次变为灵气消散在天地间,但是它们所化的灵气存有一定的灵智,不能被人类利用。
那人不语,继续用清澈冰冷的眸子看着他。竹子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忙终止了对视。
“何以御玄泯?”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召来玄泯的。”竹子耸了耸肩。“我当时什么都不知道了。老前辈,您就别再问我了。”
“老?”那怪人只说了一个字,竹子却听出了他的极度不满。
“啊!呃……当然不老!您最年轻了!皮肤光洁,肤若凝脂。”
那人极夸张地“切”了一声,别过头去,不再看他。
竹子挠了挠头,一头雾水。明明白发三千丈,还不让人说他老。他不知道自己是尊敬他才加一个“老”字的吗?
“怪里怪气的……哪有这样的人呐?”
“前辈?请问您怎么称呼?”竹子试探地问道。他没有转头,继续背对竹子。
“我都告诉您我的名字了,您就告诉一下您的呗……”竹子刚想接着说“礼尚往来嘛”,忽然怪人扬了扬大袖,一件物什扑面而来,砸了竹子个正着。
是落尘。它又回归了灰蒙蒙的样子,之前的一点点雪光销声匿迹了。
“安得此?”
“啊?我就是在翠院武库里拿的呀。”
“……”一阵沉默示意竹子接着说。
“我真的是随便拿的!请相信我!”
怪人猛地转过头来,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竹子,眼中寒意涌现。
“为何随你?”
“它、它自己认我为主的!我什么也没干啊!”竹子被他眼中的寒光吓到了,手指愈发用力地抠着玄泯篇竹简,慌忙辩解道。他真的没有拐骗落尘啊!
怪人神色略微缓和,颔首,看向安详的落尘。
“汝何择之?汝忘先主?”
落尘突然嗡鸣了起来,不停地摇摆着,剑鞘缝隙银光突现,熠熠耀眼。怪人一把拔出了剑。只见原本尘封的剑身上几行字迹缓缓浮现。
竹子体力不支,没看见剑身上写的是什么,但怪人古井无波的脸上的惊愕表情令他大吃一惊。
不光如此,竹子还注意到了一点:落尘居然被他拔出来了!这是禾老都没有做到的!
对此,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此人力大无穷,超过落尘;第二种是落尘认识他,愿意让他拔出!
二者皆难以置信。
怪人接下来的表现更让竹子难以置信。他将落尘回鞘,递给竹子,道:“汝留,叙旧。”
竹子张了半天嘴,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这跨度也太大了吧!
“老……前辈,您尊称?”
“氙。”
“???我知道您是老……啊不,神仙啊。”
“氙”继续看着他。
“氙先生?”
“氙。”氙重重地说。
他的意思明摆着了,就是让竹子叫他“氙”。
好奇怪的名字!
但如果名字不奇怪,就配不上这么怪的一个人了。
“呃,氙,谢谢你救了我。所以您到底为什么救我啊?”
氙又指了指竹简。
竹子又低头看去。
只见竹简的犄角旮旯里写着几行小字,字迹与古朴圆润的正文不同,显然是别人后加上去的。
“玄泯,首御者,和者王腾也。其后无人。”
“王腾,吾独友。”氙解释道。
“那和者是做什么的?”
氙又不知从哪掏出一卷竹简,递给竹子。
“和者篇。和者,源世之异人也。运五情之术,消万物之邪念。夫邪念者,始于心火失衡而表于行乱其所为也。操五情与其相克,故中和邪念之心火,归万物于一和也。邪火既平,混沌相安,世通顺者,和者之功也。或曰:‘和者何以控五情?’曰:‘和萌于心,砺坚其意,滴水穿石,阻塞顿开,终集之大成。’”
竹子眯起了眼睛。他看懂了字面意思,但未理解其真实含义。
“氙,所以说,王腾前辈散功形成了和之灵石,维护了桃源大地几百年来的和平?”
氙点头,随即又摇摇头。“千年。”
几千年前的人,是面前这位的朋友?这般说来,不是王腾存活至今,就是氙几千年前就存在?但一个功力深厚的人散功以后就会烟消云散,王腾一定是几千年前就过世了。那么,竹子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氙活了几千年。
这么老还不让人说!天理何在?
“我与您的故友很像,所以您要救我?”
点头。
“那落尘是怎么回事?”
“吾友之剑。”
竹子犹如天雷劈中,僵在原地。
第一任和者的佩剑,认他为主?!
“我竹子何德何能?竟有如此优之待遇!”
“那……”
竹子刚说一个字,氙就插口道:“汝有控五情之潜质。”
心功的实质就是控制喜怒哀乐惧五情。
“!!!我?我心功还没入门呢!”
“天长日久。”
天长日久,竹子还有很长时间。滴水石穿,总会做到的。
“吾授予汝。了心愿。”
竹子不知力气是如何恢复的。他一骨碌爬起来,肩上的伤口传来撕裂的疼痛,可他浑然不觉。竹子跳下床榻,跪在氙脚边,道:“竹子叩见师父!”
氙却侧身躲过了他这一拜。
“汝为吾友,不拜。”
竹子瞪大了眼睛,目光与氙冰清澄澈的浅色眸子交接,一句话卡在了嗓子眼儿,噎得他直咳嗽。
氙古井无波的脸上神色依旧冷冽无情,但眸子里,似乎就在那一刹那,闪过一丝笑意。
竹子无法脑补氙笑起来时的样子,但是他觉得,应该很好看。
“汝观吾札。”
仙灵谷的小屋看似不大,实则能藏下几车书,还能留有不小的生活空间,让人觉得十分宽敞。
氙分分钟就翻出了小山一般的书籍本子——还不止一座山。
面对连绵起伏的群山,竹子顿感无从下手。他再次找到了那天半夜找资料打黄烨的感觉。
“氙,你年少时真的梦想仗剑天涯吗?”
“……”
“其实我也很想的。”
“……”
“氙,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别笑。我想救民于水火,扬和谐之道义!”
氙从犄角旮旯里抬起头,原本冷冽的目光又是一凛。
“你为何不笑?其实我还想开一个小酒馆,听各路八卦的——”
竹子话音一滞。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下山的主要目的。下山,好久远……
“天长日久。”
是啊,天是长,日是久,但竹子还有别的事要干啊!
他隐隐约约感觉到氙是一个莽红尘无知音见到一个就死抓不放的臭美天真小孩。
“氙……我有好多事要干,比如说,去南安国查我的身世诸如此类的……那个,我能不能办完我的事再回来找你啊?”竹子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假装仔细研究着氙的日记,时不时偷瞄两眼其反应。
氙没动也没说话,只是目光忽然由凉凉的变得刺骨。
“噢。”
所以……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正犹豫要不要直接走人,竹子忽然听到了屋外的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