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陆先生遗愿,葬礼办的相当朴素,连乡村的白事乐队都未请,不过就算请了大概也热闹不过那群五颜六色的人。
晚间,吵吵嚷嚷的众人终于停歇,院落里摆出简单几桌算作丧宴,宴毕,人群终于散去,院门外停着的豪车一辆接一辆开走,白日喧嚣重归寂静,林雨行和林珰在最后一波告辞的人中。
他对陆夫人致礼作别,老人不认得他,却也尽主人家礼数、与儿孙辈们一起送宾客至院外。
临行前,林雨行望着那夜色中恍如隔世的长春藤,一整日都没怎么说话的他,忽然开口问道:“主人家,能否将院里的种子送我一些?”
新历2014年,初冬。
林雨行与林珰东渡神来。
神来国在古代名叫东淮,是华夏以东的海上小国,千年之前妖域战乱,东淮国王向当时的大唐皇帝求助,大唐皇帝派麒麟公主前去平乱,最后以永镇妖域的牺牲解决了这场危机。
东淮国自此改名神来——神从长安来。
但如今的神来国,已是一个被西方列强轰破国门的傀儡政权,早没了千年前的神韵华彩。
林雨行立在甲板尽头,依旧是那身长长的大衣,一条围巾虚虚地搭在肩上,他随身并无多少行李,几件衣衫,几样物事,一小罐长春藤种,唯此而已。
大衣和围巾都被海风吹起,他手中拿的报纸却是稳稳的,连个页脚都没能吹开,好似那薄薄的纸张不在现世一般。
所幸甲板上没多少人,也没人注意到这么奇异的一幕。
林雨行正在看报,这是船上提供的《朝夕新闻》,神来国颇有影响力的一家报刊,用了一整个头版的篇幅来报道刚刚结束的奇术头衔战。
这是神来国内最高等级的官方奇术赛事,五年一度,因为涉及奇术隐秘,赛事过程并不公开,只公开结果——
神来第一太刀鹤井十三在决赛中击败了京都大阴阳师羽上贺道,摘得长者组的桂冠,蝉联了头衔「华阳」。
而青年组的冠军则由羽上贺道之孙羽上贤人获得,被授予「星霜」头衔。
赛事圆满落下帷幕,年仅23岁就摘得头衔的羽上贤人正式成为了年轻一代奇术师的战力天花板。
林雨行一目十行看得极快,然后翻过一页报纸。
后面一整版,都是对羽上贤人这位青年才俊的生平报道,什么七岁就与百鬼夜行,什么十岁就超过了他父亲,什么十五岁就以一人之力镇压一座火山,什么十八岁考入英伦皇家奇术学院,还与小公主伊丽莎白订下婚约,什么羽上家的祖先在一千年前迎娶了大唐派来的麒麟公主,什么贤人一出生就是神明,什么神来国八千年都没有这样的天才……
后面越吹越夸张,神来国满打满算才多少年的历史都被撰写者给忘了,林雨行发出一声轻笑,又翻过一版。
这一版上,用硕大的标题写着:【国宝绘卷花落樱庭家】
神来国首富樱庭武藏耗资三十亿购得失传自华国的瑰宝奇画《白日梦》,正在京都博物馆公开展出,机会难得,盼君共赏。
林雨行摇了摇头,他松开手指,那报纸好似终于回到现世,哗啦一下就被风吹进了海里。
大陆渐渐被海平线取代。
林珰穿着一身大红色裙袄,在甲板上奔跑欢笑,海风将她吹得像一只长了翅膀的兔子。
她很高兴哥哥不坐飞船而坐渡船的决定,飞船一会儿就到,哪有大海好玩。
这可不是普通的大海,这是名为银河的、由无数星星组成的青穹之海。
在五千年前,宇宙里的第一颗奇术新星坠落在银河系,在新星异火的辐射下,世上从此有了奇术师——身怀异能、并衍生出各种职业、以此谋生的人。
因为奇术师仗着强大异能无休止的争斗、肆无忌惮的破坏,地球很快千疮百孔、不堪重负。
两千年前,随着第二颗奇术新星的降临,银河系在一场混战里彻底大洗牌。
最后除了古代华国还坚守故土修复地球,其他国家全部迁徙到外星。
从此一国一星,各国自扫门前土。
一国一星的星际空间条约签订当年,被定为新历元年。
此后杖剑奇术万法归宗,飞船火箭平地升空,人造银河气贯长虹,宇宙洪荒不过一梦,日月星辰都映在眼中——这庸庸世间,可不还是一样么?
林雨行远远望着小姑娘、和小姑娘身后辉映海面的斜阳,像是望着这世上唯一的光。
黄昏将至的时候,大陆就已经望不到了。
那片大陆上,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也不在了。
渡船破开海浪,向着名为神来的星国,一往无前地行进。
从今往后,再无故乡,再无故人。
“珰珰。”他伸手将小姑娘唤到面前,“给我一颗。”
林珰抱着那包她舍不得吃的炒秋果:“哥哥你说不爱吃啊?”
“一颗就好。”
“那我挑个最大的给你——给!……诶?酸吗?哥哥?你眼睛怎么红红的?”
林雨行闭了闭眼,落日破碎在海底。
父亲病重时对他说,人活着是为了感受爱与被爱,对不起,微生,还没教会你怎么过好这一生。
父亲,他说,爱这个概念本身,就是随波逐流的一生里每一滴水的相逢慰藉,而它们终将奔向大海,最后谁也认不出谁。
父亲很快就随着母亲去世了,他那年二十弱冠,父亲临终前赠他表字「长安」。
出殡那日,泼天大雨,他一个人走在泥泞里,父母生前高朋满座,死后竟无一人送行,明明是含冤入狱,明明是无罪释放,却仍要顶着世俗的唾弃与汉奸的骂名——那些亲朋好友唯恐沾上一星半点,谁又不是大海里的一滴水呢。
既如此,那又何必相逢,何必惦记,何必虚情假意去做人。
被知识分子的清高束缚一生的父母终究没能把世俗看开,就像二老终究也没能说服他好好过完这一生。
那天他冷冷地跪在坟前,自己给自己取了表字「雨行」,后来漫长岁月,那场雨从未停过。
林珰扯了扯他的衣角,哥哥的眼中,有无数个黄昏在坍塌。
“哥哥才是大兔子!”
林珰做了个鬼脸跑开了,她从未见过哥哥落泪。
两年前在玉港市山崩海裂的废墟里,这个人浑身是血从天而降,像硬生生撕开黑夜的一道月光,黯淡,冰冷,又似神迹。
她被捞起,抱起,他的斗篷盖在她的身上,她贴着他几乎被贯穿的胸膛,听着他疼到说不出话来的喘息,看着他的血在海水和碎石里淌了一路,那个时候,他流了那么多的血他都没有流泪啊。
后来他收养了她,她有了姓名,有了家,有了生而为人的资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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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再回京都·东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