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玉嶂见她杯中已空,便执壶为她续上热茶,温声道:“下回给你泡花茶可好?听闻村外市集新开了家花茶铺子,明日我去挑些回来。”
封灵籁低应了一声,左手支颐伏在案上,青丝垂落肩头。她怔怔望着杯中浮沉的茶叶,手指无意识地轻叩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们不愿再追查割舌凶手,说是怕牵连无辜。”她忽然直起身子,眼中燃起灼灼火光,“可这世间道理,本该恩怨分明。平白遭此横祸,岂能就此作罢!”
话音未落,她已拍案而起,衣袖带起一阵茶香。“此仇不报非君子!”字字如金石掷地,“我定要亲手擒住那恶徒,叫他也尝尝这割舌之痛!”
话音方落,封灵籁心头便是一紧。她暗自懊悔不该在戚玉嶂面前显露这般狠厉模样。他素来温润如玉,若因此觉得她心肠歹毒......
戚玉嶂神色未变,眼底却掠过一丝了然。江湖恩怨,快意恩仇,本就是寻常事。更何况那疯道士作恶在先,她这般以牙还牙,反倒显出几分侠义心肠。
封灵籁见戚玉嶂愣愣地盯着她并不接话,心中忽地升起一股烦躁之意来。
“戚玉嶂,你觉得我恶毒吗?”
戚玉嶂闻言轻笑,眼角漾开温柔纹路:“怎会?除暴安良本是侠义本分,我们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他的声音格外清朗,“追凶之事,我自当与你同往。”
言罢,夜至四更,戚玉嶂拉起仍坐在凳上的封灵籁,两人一路出了正厅,秉烛而行。屋外漆黑一片,掌中火烛的微光将两人笼罩其中,暗夜双行,孤灯对影。
行至厢房前,戚玉嶂抬手推开房门,转身时烛光映亮他半边脸庞。“好生歇息。”他温声道,眼中似有星辰流转,“明日见。”
“明日见。”封灵籁轻声应道,望着他的背影渐渐融进夜色里。
翌日,鸟鸣清脆,梨香满院。
封灵籁站在院中,仰头阖目迎着日光,惬意地舒展腰身。院中梨香阵阵,轻嗅几下,便觉心神舒畅。
她睁开眼,抬手接住飘落的梨花,一阵清风袭来,掌中梨花又随风而去,似芦苇飘絮,与风缠绵不休,又似心有所定,弃风而落于尘土之上。
除了她们院中梨花还在久开不败,其余处的梨花早已随时光凋零,她心中甚是好奇戚玉嶂是如何栽种这些梨树的,竟能让它趋近夏日而不败。
“这么早就醒了?”
戚玉嶂推门而入时,正见封灵籁一袭黛色长裙立于梨树下。晨光熹微间,纷纷扬扬的梨花似雪般落在她肩头发梢,倒应了那句“黛色浮白玉,霜青含烟霞。”的景致。
封灵籁闻声回首,不料戚玉嶂已近在咫尺。她下意识后退半步,鬓边一缕青丝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戚玉嶂见状,指尖微微一颤,方才摘下的梨花在掌心打了个转。他急忙摊开手掌,雪白的花瓣衬着掌纹清晰可见:“方才见落花沾鬓,一时情急......”声音渐低,带着几分局促,“唐突之处,还望见谅。”
说罢,他将那朵梨花轻轻拢入袖中,后退一步郑重作揖。晨风拂过,带起他衣袂翩跹,与满树梨花共舞。
封灵籁听得他这般解释,心头那点莫名的慌乱顿时烟消云散。她望着戚玉嶂诚恳的目光,眼波微转,唇边漾开一丝浅笑:“原是如此...是我太过拘谨了。”指尖无意识地绕着衣带,“多谢你细心。”
她说着往后退了半步,裙裾在落花间轻轻一旋:“我去看看两位大娘的伤势。”
戚玉嶂立在原地,目光追随着那道渐行渐远的倩影。
又一清风起,梨花带香从他眼前飘落,他伸手将其接住,掌中两朵洁白无瑕的梨花静静地躺在手心。他盯看了好一会儿,才低声笑了起来,轻吹一口气,两朵梨花缠绵而落。
满院梨花纷飞,恰似他此刻纷乱的心绪。
出来给两位大娘熬药的小曲,见自家师父正痴呆地盯着地面笑个不停,活像中了邪。他满脸担忧地奔至师父面前:“师父,你变傻子了吗?”踮起脚就要去摸他额头,“怎么盯着地上傻笑呢?”
戚玉嶂闻言敛了笑意,却仍掩不住眉梢眼角的欢愉:“为师当真像个痴儿?”
小曲使劲点头,药罐在怀里晃得叮当响:“可不是!就跟村口二傻子一个样。”
戚玉嶂非但不恼,反而揉了揉小曲的发顶,温声道:“笑由心生。人生在世,苦多乐少,能开怀时自当开怀。”他弯腰拾起地上纠缠而落的梨花,轻轻别在小曲衣襟上,“若事事都要与他人相同,这满院的梨花,又何必开得比别处晚些?”
小曲摸着花瓣直发愣:“可夫子说...与众人不同便是异类......”
“哦?”戚玉嶂眉梢微挑,眼中闪过一丝慧黠,“那你又怎知,随波逐流就不是另一种异类呢?”
小曲听得云里雾里,小嘴微张“啊”了一声,半晌才怯生生道:“那......那我明日去问问夫子,看他怎么说......”
戚玉嶂将药罐接过,“快去温书,这些道理啊...…”他望着厢房方向,声音渐低,“等你再长大些就懂了。”
小曲挠着头往书房走,嘴里还嘟囔着:“师父今日说话怎么跟美鲛人姐姐似的,尽打哑谜...…”
*
封灵籁仔细查看过两位大娘的伤势,见她们已无性命之虞,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只是两位大娘受了惊吓,戚玉嶂便将她们留在此处调养几日。他这里人多安全,也能更好的照料两位大娘。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斜斜地洒在青砖地上。封灵籁将昨日那把尖刀仔细裹好,藏进衣襟内侧,轻手轻脚地掩上房门,生怕惊扰了正在午睡的伤者。
疯道士一日不除,这村子便一日不得安宁。虽说她们本不欲声张,可昨夜帮忙的几位乡邻回去后,难免与家中妻儿说起此事。
这消息就像春日里的柳絮,不知不觉间已飘遍了整个村落。如今村里人心惶惶,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生怕下一个被割去舌头的会是自己。更有几户胆小的,连夜收拾细软,投奔远亲去了。
封灵籁沿着村道缓步而行。往昔热闹的巷弄如今空无一人,只有河边还有三两个姑娘蹲在青石板上捶打衣裳,连平日里最爱在村口槐树下说长道短的几个老婆子都不见了踪影。
她转了一圈又回到村口,在一棵虬枝盘结的老槐树下歇脚。树影婆娑间,那个整日游荡在村口的二傻子见她独自坐着,便咧着嘴,晃晃悠悠地朝她走来。
望着二傻子蹒跚的身影,封灵籁忽然想起戚玉嶂说过的话。他说每个村子都有这样一个守村人,或痴或傻,或残或癫。这些异于常人的模样,其实是上苍赐予他们的福分,也是他们与生俱来的使命。从呱呱坠地那一刻起,他们就是为了守护这一方水土而存在的。
他们在,村子便在。若哪日在村口不见守村人了,那这村子也要跟着守村人消亡。
反正她是不信这番言论的,尤其所谓的天神。
守村人,不过是编出来欺骗人的把戏而已。所谓的守村人,为何只有痴傻、疯癫或是残缺的人来当呢?只因这样的人,他的父母会以他为耻,心狠的,刚出生便丢弃,心软的,等养得大些了,才赶他出门,让其自生自灭。
村口那方寸之地,成了他们最后的容身之所。既不能真正归家,又不愿远离故土,只得日复一日地徘徊在离乡与归根的夹缝之中。往后死了,也算落叶归根。
二傻子在距离封灵籁五尺远的地方突然停住,他布满淤青的脸上闪过一丝迟疑,浑浊的眼珠里竟透出几分清明。
那双布满伤痕的手颤抖着向前伸去,涎水顺着皲裂的嘴角不断滴落:“糖...糖糖...…”
封灵籁一时怔住,待回过神来,声音不自觉地放软:“我...没有糖。”
二傻子似没听懂,仍是不停喊道:“糖,我要糖,给我糖糖。”
她无奈,只能再次重复:“我没糖啊,给不了你。”
这回,二傻子听懂了,哇的一声,跌坐在地上,哭喊道:“我要糖!我要糖!”嘶哑的嗓音里带着令人心碎的执拗。
封灵籁被二傻子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猛然起身,她快步上前想要搀扶,却发现这看似瘦骨嶙峋的痴儿竟如千斤磐石般沉重,任凭她如何使力都纹丝不动。
正当她进退维谷,想弃他不顾时,偏巧扭头瞧见了赵生正拎着一串糖葫芦从村外回来。
“无名姑娘?”赵生显然也注意到了他们,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来,眼中满是关切。
未及封灵籁应答,方才还瘫坐如泥的二傻子突然如离弦之箭般窜起,枯瘦的手指以惊人的力道夺过那串糖葫芦。
“这是我特意为娘亲买的!”赵生又惊又怒,清俊的面容因焦急而泛起红晕,“快还来!”
赵生正欲上前夺回糖葫芦,不料二傻子眼疾手快,一个转身便将糖葫芦护在怀中。未及他反应,二傻子已伸出舌头,将那串糖葫芦从头到尾舔了个遍,晶莹的糖衣上顿时沾满口水。
赵生见状,脸色铁青,只得愤然拂袖而去。
二傻子却浑然不觉,自顾自地大快朵颐起来。他一口咬下最顶端的山楂,鼓着腮帮子咀嚼时,忽觉一道灼热视线。抬眼望去,只见封灵籁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给你吃罢。”二傻子大方地将沾满口水的糖葫芦往前一递,糖浆拉出几道银丝。
封灵籁触电般后退两步,连连摆手:“不必不必,你自己享用便是。”
“可甜了!”二傻子又往前凑了凑,糖葫芦几乎要碰到封灵籁的衣袖。
封灵籁强忍嫌恶,耐着性子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吃食既已沾过你的口水,再给旁人终究不妥。”见二傻子一脸茫然,她又补充道:“往后记住,自己吃过的东西莫要再与人分享,可好?”
“哼!”二傻子突然变了脸色,转身背对着她,“坏人!还是道士哥哥好,他从不嫌弃我!还给我糖吃。”说罢狠狠咬下一颗山楂,将糖葫芦嚼得咯吱作响。
封灵籁闻言,心头猛地一颤,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几分:“道士哥哥?你在哪里见到的?他生得什么模样?”
二傻子慢悠悠地又吞下一颗山楂,鼓着腮帮子含糊道:“不告诉你!”
封灵籁蹲下身来与二傻子平视。唇角微扬,露出一个温柔似水的笑容,轻声道:“你告诉我,我再给你买一串糖葫芦,好不好?”
二傻子闻言眼睛一亮,却伸出三根沾着糖渍的脏兮兮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我要三串!”
“好。”她毫不犹豫地应下,眸中闪过一丝急切。
二傻子顿时眉开眼笑,手舞足蹈道:“那我可以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