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芜尽处是春山 第2章 第 2 章

城隍爷将案前的名册翻了又翻，把朝华城中的胡姓人士点了又点，最终遗憾摇头。

“城中并未有年纪在弱冠上下名叫胡九的男子，行九的胡姓男子年纪也没有能对得上的。”

没有这个人？怎么会没有呢？

见叶小婉面露失落，被缠着翻了十五次名册的土地同城隍相视一眼：“小姐若是对此人实在执著，有一人或许能帮到小姐。”

叶小婉疑惑：“在这城中还有能比二位神仙消息更灵通的……人？”

土地道：“小姐有所不知，此人……”

城隍突发咳疾，咳咳咳像是要把肺咳出来才罢休。土地忽而眼神飘乎，语焉不详起来：“此中有些不可为人道的秘辛，小姐只管去问便是。那人姓舒，名为蕙心，嫁与商户‘叶徇’，家住城南青墨街。”

叶小婉闻言颇为意外：“母亲？”

土地不可置信，以为自己听岔了话：“小姐何意？”

叶小婉拱手同土地解释：“实不相瞒，姐姐口中的这位舒姓女子，正是我的继母。”

土地倏得瞪大双眼，与城隍相觑，神色略见慌张，不由抬袖揩汗道：“既是这样，小姐来问我们倒是‘舍近求远’了。小姐回去若向令堂大人问起，还望千万莫要提起小仙与城隍爷。”

叶小婉心中略奇，但见二位仙家不愿再说，便也不再追问，只谢过后应下。

出城隍庙时，土地又追了出来，将她叫住，紧张兮兮地说是有事相求。叶小婉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拉进了一旁小小矮矮的土地庙里，庙里竟有一缸清荷。

“这是我的真身，”土地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介绍道，“小仙想烦请小姐将小仙的真身藏于贵府，最好是能养在离令堂近一点的地方。”微顿，又强调：“越近越好。”

土地越是如此，叶小婉心中越是好奇难耐，眼下城隍爷不在，本想着土地城府浅，又是个漏嘴壶，想来禁不住多问，便倾身向她，压低声音问起她的继母舒氏是和来头，哪知土地竟讳莫如深：“小姐莫要为难小仙了。”言罢伸手指了指天：“天机不可泄露。”

叶小婉只好作罢正身，眯起眼想入非非。民间奇人多如牛毛，有修行之人混杂其间亦是常态。也有神仙托世历劫，或是下凡公办。既然说“天机不可泄露”，多半是且来头不小的大人物。怪不得母亲有一副圣人心怀，原来是神仙托，看来她的仙缘是冥冥之中早就注定好的。

真是天不生她叶小婉，仙道万古如长夜！

舒蕙心饮了口茶，合上茶碗，是一贯温柔浅笑的样子：“今日就算你不来问，我原也想寻个时机与你说道此事的。救你的那位宋公子，后来曾多次来拜访过你的父亲。

“他想要求娶你。”

“求娶？”叶小婉皱眉，心道这位救命恩公想来是没少受戏折话本的荼毒，居然想让她以身相许。正欲开口冷讽几句，忽而灵光乍现，问道：“‘宋公子’？那人姓‘宋’？他叫什么？‘宋胡九’？”

“‘宋胡九’？”舒蕙心微微一怔，眉间微蹙，而后摇了摇头，“此人单名一个‘歆’，字羡之，并非叫‘胡九’。”

叶小婉一时茫然了。

难道是她恍惚中记错了？可“宋歆”与“胡九”这两个名字分明没有相似之处，她怎么会将两个相差这么远的名字搞混？还是说这个名字本就不是真的，她所记住的零星画面不过一场幻梦？

“竟原来，是我搞错了吗？”

从舒蕙心处出来后，叶小婉去了风荷小园将土地的真身放入小院池塘。舒蕙心是位风雅妇人，平日里除了品茗作画，就爱侍弄些花花草草。风荷小园是叶循特意为舒蕙心辟出来的小花园，园子虽不大，却种着许多奇花异草，不过叶小婉于此道不通，并不晓得这园中花草的稀罕奇异。

叶小婉在园中的四角亭里坐了一阵，回想方才与舒蕙心的谈话。

这位当年救下她的宋家公子宋歆，如今已是朝华城中颇有名号的药材商人，与叶族长是忘年交，很得叶族长的欢心。自那晚相救后，宋歆常来她家拜访，数次向叶循提及求娶她之事。叶循觉得此人似有挟恩图报之嫌，对他颇有微词，每每婉言相拒。

那年叶小婉被送回家中后生了一场大病，凭阑真人早知她有此劫，在她病得快要死掉的时候将她接去了伊宙仙山，故而她并不知后面的事情。从伊宙山回来至今，叶循与舒蕙心皆未曾主动提及此事，她以为他们是因为不知所以不提，没想竟是不喜此人为人，不愿意提起而已。

因这位宋公子金银财帛之礼一概不要，只一心要她以身相许。

叶小婉觉得无趣。这些年她一直念着这位恩人的恩情，不断在记忆中美化他的存在，到头来她感念的不过是梦中虚幻出的一个影子。倘若没有与凭阑真人一水之恩的因果机缘，没有离开朝华在伊宙仙山修行的这九载，她待怎般？必定要像世俗里才子佳人的戏折子写的那样，感恩戴德地嫁了，而后守在一个男人身后了了一生。

振翅翱翔过的鸟儿不会留恋一地一色，见过山外之山的人又岂会甘愿只在某一处驻足？

叶小婉起身，将双拳捏得咯咯作响。她本想悄悄将这份恩情还了，销了因果，如此看来怕是要难办许多。她与父亲叶循所见略同。虽说当年宋歆救了她一命，这是天大的恩情，合该结草衔环以报，但要说什么以身相许之言，大不了还他一命。

当叶小婉在叶府正堂遇着宋歆时，忍不住感慨命运之玄妙，造化之弄人。凭阑真人说她命犯阴差阳错，她从前不觉得有什么，此时倒有了点实感。前些日子她急着报恩，费尽心机，踏破铁鞋无觅处。而今刚放下心思，想着择日再另寻时机还报恩情的时候，就这么没有一点点防备地遇上了。

叶循一眼就瞧见了人群之中被簇拥着的宋歆，前一刻还笑意盈盈同叶小婉说话，下一刻便沉下脸来，暗骂一声：“晦气。”

叶琅拿着扇子敲了敲掌心，摇头轻叹：“这可是爷爷的座上宾，缺了谁都不可能缺这位。爹你看一眼就说晦气，一会儿要赔着笑逢场作戏的我又算什么？”

叶循斜看叶琅一眼，冷笑一声：“算你倒霉。”

叶琅：“……”

舒蕙心侧身与叶小婉私语：“人群中间穿月白色桂花暗纹绸的那个，便是宋歆。”

叶小婉往人群中看去，视线认准衣着后，定睛往上瞧那人模样，冷不防对上一双内角尖锐眼尾飞扬的眼睛。那双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她，像在暗处伏击猎物的狐狸的眼，似乎要将她望穿。

心头一阵闷痛，意海深处翻涌起从未有过的微妙感觉，叫她很不喜欢。

叶琅忽然靠过来挡住她的视线，隔断她与宋歆的对望。

“女眷不在这头，你第一次来，不知道这里的繁琐，不过小婉放心，哥哥早就为打点好了一切！一会儿你只管好吃好喝好玩就是！”他转头，随手指了个候在一旁的婢女为叶小婉引路，领着叶小婉去了年轻女眷们聚头的花厅。

叶小婉随婢女穿堂过廊，拐弯抹角，一时觉得这一间间屋子就像一个个格子，把人分门别类地装进去，人不似人，倒像是什么物件似的。叶小婉在伊宙山过得逍遥，第一次进到这深宅大院里来，见厅内仆婢皆卑躬屈膝低垂眉眼，一副外面看着热闹内里死气沉沉的感觉，处处拘束，很是不得劲儿。

叶小婉甫一踏进厅门，便惹来众人惊异目光。直至叶小婉落座，众人仍是盯着她移不开眼。叶小婉蹙起眉头扫视厅堂一圈，小姐们与她目光一撞，心生畏惧，纷纷回避，不敢再看。叶小婉听见有人慨叹还以为是哪家公子哥误闯，原来竟是个男人婆，又有人悄声问她是何人，却无人知晓，还有人说她颇有些眼熟，只说不上来是何处见过般。窸窸窣窣一阵，很快没了下文。

此时邻座那个满脸稚气，看起来不过豆蔻年华，一身梧桐香气的小姑娘凑身过来，神情雀跃：“姐姐可是叶家的小婉姐姐？”

叶小婉向来不打笑脸人，叶琅除外。她礼貌道：“烦问妹妹是？”

小姑娘眨眨眼：“我是你的表妹呀，岳家的，岳桐灵。”

岳家的桐灵表妹？叶小婉想起来了。舒家外祖家有个芸心姨娘，是舒蕙心的堂妹，嫁到岳家后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叫岳红灵，只比叶琅小了一个时辰，自幼体弱，至今尚未婚配。另一个就是眼前这个岳桐灵，看起来还挺机灵讨喜。

叶小婉点了点头：“我知道你，芸心姨娘的小女儿。”

岳桐灵拍腿称是：“是我是我！小婉姐姐你好威猛，果真如琅表哥所言一般是个英武不凡、潇洒不羁的女丈夫！”

叶小婉了然，这位健谈的小表妹大概就是叶琅口中的“打点”。尚可，这岳桐灵与她颇为投缘。叶小婉在心中对叶琅此次的安排予以肯定。只是还有些美中不足。

“非也，”叶小婉同岳桐灵纠正道，“是英武不凡、潇洒不羁的大女人。”

岳桐灵闻言愣了一下，猛然拍桌而起，慷慨激词：“姐姐说得对！什么女丈夫，谁要做臭男人！姐姐可是大女人！”

一番动静惹得厅内小姐们尽数侧目看来，个个蹙着眉打量岳桐灵，神色古怪。

叶小婉对岳桐灵微微颔首，以示认可：“孺子可教。”

邻座的另一位小姐却忽地开口：“桐儿，坐下。”声音清泠泠的，很轻很细。

“哦。”岳桐灵顿时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蔫吧坐下。

叶小婉循声看去，见这位小姐与岳桐灵眉眼有些相似，只是一脸病容，又穿着红缎内衬，外罩一层白纱衫，更显面色惨白。她也看着叶小婉，细细打量她的脸，像是透过叶小婉在看什么别的人。

“你和你哥哥长得真像。”这位小姐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