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终大寒已过,将近除夕,天气稍有回暖,怀剑峰的积雪在白日日光照射下已经有了消融的迹象。
然而温度还是很低。
周寒桐住宅屋脊处融化的雪水才流至屋檐,还来不及完全直坠落地,就又被冻住,结成一排晶莹的冰凌。
冬日难得的阳光由冰凌反射,暖意被尽数揉碎,映入眼瞳中,化作泠泠光斑。
没有温歆在场,师徒间连表面的和谐都不必刻意维持。
当先走入屋内,掌门不及落座,亦步亦趋跟着他的周寒桐就开门见山道:“现在应当可以对你弃门派不顾这件事做出解释了吧。”
寻常时候他这作掌门的常往凡俗界厮混且罢了,临到大魔现世的时候,竟不知去了哪里。
周寒桐师从他时日最久,虽然平日因为他不着调的性情,常与他发生争吵,但却从内心敬服修至化外境、凭一己之力创立鸿羽宗的师父。
他不信自己的师父会贪生怕死地躲起来,让弟子们去面对不可战胜的敌人。
但事实就是危难关头掌门不见了,周寒桐用尽各种办法都联系不上他。
到小师妹牺牲一切囚住大魔的时候,他若无其事地回到宗门,也没有做出任何解释,反而于次日无声无息地再度离开。
这一走,干脆消失了十年。
周寒桐对他心存的所有希冀与信任,都消磨在漫长的十年时光中。
如果他们不是得到重来的机会,回到还能弥补的过去,师徒重逢时,陌路就是最好的结局,他断然不可能再唤出一声师父。
明庭烟与秦君幽的心思与他大致相同。
他们要求的并非是在大魔威胁下受师父庇护周全,而是师门上下至少戮力同心一起对抗敌人。
没有掌门师父坐镇,即便来的不是无可匹敌的大魔,而是有希望战胜的敌人,也会因为人心涣散难以取胜。
若是无法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他们三人都不能接受同样重生回来的掌门。
“我正要与你们说起。”
掌门没再绕弯子消磨徒弟们的耐心,整理过腹稿,将自己的经历向他们娓娓道出。
三人从前都对封族闻所未闻,若非掌门神态认真不似谎言愚弄,几乎要以为是他编造出的拙劣借口。
“你们尽数受一个封族男人的感召,聚集在一处山谷无法离开……”
周寒桐自言自语般咀嚼着掌门的说辞,忍不住质问道:“你们可都是化外境真仙,移山造海且不在话下,竟会被一个人困住,封族的人竟有那么强?”
化外境之间即便战力有高低,也不能轻易奈何同境界的人——怎么倒会一齐被困住了,难不成封族个个倒比化外境还要强些。
“说困住不恰当。”
掌门无奈地垂下眼幕,露出自责的神色:“我们都听信了预言,以为封族会解决祸端,所以初时没有尝试强行离开。”
略一停顿,他答了周寒桐后一句问话:“他们的强大并非体现在武力上,而是对规则的运用上。我们所在山谷结界虽然看着不很坚固,但是身负不杀伤魔种的禁制,就是不能闯出。”
山谷的结界特意针对他们身上的禁制设下。
若怀着对大魔的杀心去闯,结界就会与禁制响应,无限弱化他们的实力。
通过窥世镜望见明庭烟重伤昏迷时,掌门就不信邪地以身相试过一次。
但就如召集他们的封族男人所说,他有杀心,闯不出阵去。
倒是另外一位化外境大能因为觉着有趣,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发现来去皆能。
其余人见掌门仍不死心,就都劝说让他不要太急迫。
毕竟能一招击败明庭烟的大魔,单以战力讲已经胜过他们许多。
即便是善于战斗的醉剑仙都不太可能是对手,不如就等着封族遣派的救世者去解决。
掌门望了一眼坐在竹庐中焚香烹茶的封族男人,勉强按捺下迫切离开的心思——然后便叫他在窥世镜中见了令他目眦欲裂的一幕。
“歆歆牺牲化作光笼囚魔,困我们的结界不存,那个封族男人连带他所在的竹庐都不见踪影。”
“怎会有这种事。”秦君幽听完他的讲述,实在觉得不可思议。
他眉头紧皱起,身子微微向前倾:“他竟有本事悄无声息地当着所有化外境真仙的面逃走吗?”
“倒也没什么好惊奇的,他没有逃。”
掌门轻轻笑了声,嘲自己登临化外境,成为他人口中真仙已久,竟有一日会自觉见识浅薄,叹道:“之后追查封族踪迹,我大致明白了其中缘故。他使的是一叶障目的手段,但不仅是视觉,所有五感都被一并欺瞒。”
人和竹庐根本没有消失,只是他看不到,接触不到罢了。
可惜等他知晓这个手段,早就无从去找当时所处的位置,不知封族男人是否还在那个地方,也依然没有办法破除一叶障目。
“像是凡人不得见修仙界。”明庭烟一直怀抱着凌霄剑靠站墙边,无言听了许久才淡淡道。
“就是一样的。”
掌门看向明庭烟,沉声将自己了解到的事道出:“修仙界的结界与他使出的一叶障目根本出自同源,不过是用材料组合,替换了封族的血脉力量。
甚至有可能结界就是封族设下,好规划出修仙界与凡俗界的边界。毕竟他们虽然避世,但是一直都有在刻意影响这个世界。”
晋升至化外境就会被他们联系设下禁制,便是其中之一。
他将自己的乾坤囊解下,掷在桌上,道:“乾坤囊内有乾坤世界,也是炼器师得了他们的知识传授。”
掌门在十年间刻意搜寻,知晓了不少隐秘——许多不曾在意,又与生活关系极大的事,竟都有封族影响其中。
“歆歆能祭命为笼,就是身负封族血脉。”
掌门将话题引回到温歆的身上:“我后来仔细了解过她的身世,她母亲那一脉都只是普通凡人,应是承继自父亲。
可惜我去问时,她唯一的亲人小姨已经过世,无从知道相关她父亲的事。想要追查封族,我还得从别处着手……”
“师父的意思,仍然是想要通过你口中那个封族来解决未来会现世的大魔?”周寒桐打断了师父的话,问道。
师父的一番话后,周寒桐对他的愤懑之情基本已经消失。
冷静下来就将重心重新放在了应对未来的危机上。
“是,就我调查,许多事都是封族影响其中,包括大魔现世的预言蹊跷,所以还是得找到他们。”掌门道:“若有你们的渠道一起调查,应能更快找到。”
“我不同意。”首先反对的竟然是明庭烟,她的视线冷寒,道:“我所依凭的只怀中剑,胜且了,败不过一死。”
她并非不信掌门的叙述,只是比起去找什么封族,哀求或逼迫对方出手解决大魔,她更偏向于自己变强打败大魔。
她仍是要入囚魔森,无论自己现在的身体能不能适应那里充斥魔气的环境,她都会逼自己在那里变强。
掌门沉默不语。
修仙者境界的划分只有灵悟境与化外境,若判定大魔实力,肯定需将大魔归在化外境,境界的差距划开实力的鸿沟,他不认为明庭烟能有胜机。
同是剑修,至少应当由他这个化外境剑修去拼——然而除却在激愤的情况下,他都不希望与大魔正面相战。
越是强,对有灭世能力的大魔实力了解就会越深,虽然要将大魔归在化外境,但那只不过是因为化外境之上并无境界名称罢了。
“我也认为比起找什么封族,不如团结修仙界现有的力量。若是至大魔现世那日,大小宗门不慌乱,所有修仙者能齐心抗敌,未必没有胜机。”
周寒桐在明庭烟之后开口,他所说的就是他这些日子一直在做的事情。
虽然不能言明重生的事,但却能隐晦向其他宗门暗示未来会出现的危机,用一些条件交换,形成一个对抗同盟,安排一些对抗的手段方案。
至少到大魔现世的时候,不至于如上一世那样,擅于战斗的天骄们自恃实力前去单战,然后残然落败。
“不过师父既然说了封族的重要性,以后与其余宗门人交谈时,我会问问有关的事情。”
周寒桐处事周到,即便不很认可掌门提出的想法,考虑到探查封族事宜对他现在做的事并没有什么妨碍,也还是答应了。
秦君幽看看师兄师姐,又看看师父,想了想道:“要我提供帮助,无论如何我需回京都,否则我能给的只有钱财。”
他本来就没有想到什么具体可行的计划,并不介意按照掌门所说探知封族的消息。
卸去不正经的神态,他表露出几分皇室贵胄的威严:“国祚绵延至今数百年,若真有封族这种存在暗中推手,我应能从国事杂记中找到蛛丝马迹。”
三个徒弟皆表态过,掌门收拢成拳的手松开,提起唇角露出个笑容。
徒弟们持主见,与他意见不同没什么不好的,各行其是的最终目的都是为了阻止灭世之灾,避免由温歆的牺牲换取苟活的时间。
“很好。”较之谈话前,他的心态轻松了许多:“那就各按安排做。”
做所有能做的,然后便可心安等结果。
这一世大魔现世,最不济他受感召去往封族男人所在处后,直接与男人翻脸强迫对方解除结界,拼上性命至少伤大魔几分。
到底也是剑修,若实在别无他法,如明庭烟所说,倚持长剑酣畅战死,为徒弟与门人争来些许生机也是值的。
总归他这作掌门、作师父的多活半刻,也不能让小徒弟祭了性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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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