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多尔济就意识到,越美丽的事物,越难得到。
翱翔于天际的雄鹰,部落里的熬鹰人得耗费半条命,才能将这长生天的杰出造物驯服。
奔驰于草原的骏马,速度最快最灵巧的那一匹,一定是得摔跤许多次,滚得一身尘土,方能成为烈马的主人。
水草最丰沛的那一片土地,必定是无数草原儿郎经过刀与血的争夺,才能到手。
是以四公主的骄傲,在他眼中,是很正常的事。
身为成吉思汗的后裔,他的骨子里就流淌着征服欲。
来京之前,有草原上的儿郎同他说笑:“他们入关之后,养的女儿就越来越软绵绵了。你的妻子,说不定是只漂亮的小羊羔。”
传闻中的四公主,是位安静贤惠的贵女。
多尔济很清楚这桩联姻的意义,也乐于背负他该承担的责任。公主千里迢迢离开家到草原上,无论是什么性格,他都会对她好。
只是……倘若当真是那种毫无主见、乖乖听丈夫话的女子,虽然他可以做到相敬如宾,但多少有些无聊。
结果一见到四公主,多尔济立刻推翻了从前听到的传闻。
什么小羊羔,这分明是只假装温驯的小狼崽子!
这样一位出身高贵、骄傲的小公主,会为他所“驯养”,想想都觉得有趣。
就连此刻她皱起眉头,气鼓鼓的模样,都非常可爱。
“像你这样大言不惭的人,本宫也是第一次见!”
暮雪丢下这句话,一转身走了。
身后的嬷嬷丫鬟们赶紧跟上。
回到正房,暮雪将那把银刀拔出,刀刃锋利,她虽于兵器无了解,也看得出是把宝刀。
额吉留给他的?
对于多尔济的身世,在出嫁前,她有所了解。除开五阿哥那里知道的消息,后面太后那也派了人,给她讲了些蒙古各部落的联系——放在民间大概是给即将出嫁的女儿紧急科普夫家的亲戚关系。
多尔济家中的亲戚关系很容易理清,因为至亲这一脉,所存的人口并不多。当今的土谢图汗部汗王是多尔济的爷爷,目前在漠北镇守,并没有来京城。
而多尔济的父母,则在数年前准噶尔进攻喀尔喀时,一齐死去了。
他还有个亲叔叔活着,不过汗王属意多尔济这个嫡孙为继承人,特意在多伦会盟时领着去见康熙。再后来,清兵大胜准噶尔,漠北在其中亦出力不少,便有了暮雪下嫁这一回事。
暮雪轻抚着刀鞘上的红珊瑚,微微出神。
她也算尝过失去双亲痛楚的人——穿越来后再也见不到全心全意疼爱她的父母了!
早两年,为了再也见不着爸妈这件事,她简直整日想死。尤其是过年的时候,阖家团圆、热热闹闹的宫宴,她却只想哭。
一家三口热热闹闹过年的场景,再也不会有了。
因此,暮雪很明白,母亲遗物是什么分量。
然而多尔济就这样把这短刀硬塞给了她。
这等于明晃晃地说,不管你怎么想,我是认你做妻子。
平心而论,这两日接触下来,多尔济确实是个不错的人,即使她提出的要求对当世人而言很难接受,但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并且还把母亲的遗物赠给她。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对她好呢?
自从穿到这见鬼的清朝,暮雪整个人就处在一种戒备的状态中。审慎思考对方对自个儿的态度和目的,几乎是一种下意识的自保手段。康熙说她思忧过甚,还真没说错。
嬷嬷侍女待她好,是因为她是主子,能罚能赏。
宜妃待她好,大半是看在她死去额娘的面子上,甚至隐隐有种视她为姐姐生命延续以及另一种可能性的感觉。
康熙么,出于一个阿玛的良心与责任。且在看到她还不笨有点智商的份上,乐于提点她两句。毕竟,出自大清的未来喀尔喀女主人脑子好使,对他讲是件好事。
可是,多尔济为什么呢?
他不仅对她态度好,而且……暮雪隐隐觉得,他在钓她。
一见钟情这样的鬼话,她是绝不会信的。
那么大概,是看在她的公主身份上,愿意在新婚时忍让,体贴。九日后回门,康熙能间接体会,他们土谢图汗部对于清廷的忠心和尊重。
但是想到多尔济那张带着些天真感的面孔,她一时又有些捉摸不定。
可是……他看起来,很真诚的样子?
是不是她想多了,把人想得坏?其实人家就是心肠好也不一定。
一时找不到答案,她甩甩头,不再想这件事。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银刀被妥善收起来,一众侍女们伺候暮雪梳妆。
菱花镜里,伍嬷嬷看着暮雪的脸色还是有些不快,试探性地问:“可要传膳?在哪里摆饭呢?”
暮雪的眼睛一亮:“就在明间里摆饭。”
果然有用,伍嬷嬷心想。近来公主在吃方面很是上心,又是第一次在新房里用膳,伍嬷嬷打算亲自去查看。
“公主,那奴才厨房看看。”
“去吧,嬷嬷记得捧个手炉,天怪冷的。”
“嗻。”
退到帘外时,忽见着赵妈妈带一个丫头走过来,伍嬷嬷暗自撇了撇嘴,换上笑脸上前见礼:“您过来了。”
赵妈妈是圆脸,看着就喜庆,微笑着点头:“听说公主醒了,我来请安。”
“是,醒了有一阵了。”伍嬷嬷道,“我正要去厨房看看,公主的口味自幼就刁,没我看着,怕他们乱来。”
“那是,您在这儿,就是定海神针。”赵妈妈笑眯眯道,“那我先进去请安了。”
暮雪正在梳头,听人说赵妈妈来了,命丫鬟搬了个宫墩让她坐。
“多谢公主赐座。”
赵妈妈请安完毕,方才坐了。
暮雪从菱花镜里看她:“我刚还奇怪你怎么不在呢。”
“昨夜奴才守了半夜,巡查府里各处,确认火烛皆稳当、东西都收好了才去歇息。想说公主醒时立刻赶来。”
赵妈妈立刻起身,屈膝道:“谁承想,丫鬟们一忙,竟忘了立刻过来。所以来迟了,请公主恕罪。”
暮雪一听这话,琢磨出点意思来了。
公主府名义上的最高总管是内务府指派的长吏,然而长吏多半另有实质,加上又是男的,几乎很少插手公主府日常运营事务。长吏所负责的多半是些场面的大事,例如婚仪、谢恩、生子后请名等等。具体的事务,还是以管家嬷嬷为主。
原本以为,暮雪的乳母伍嬷嬷就是管家嬷嬷。谁知内务府竟另外又派了一位赵妈妈来。这位赵妈妈资历老,侍奉过太后,据说还侍奉过太皇太后呢!
这么一来,竟然把伍嬷嬷比了下去,成了公主府“大掌事的”。伍嬷嬷倒成了“二掌事的”。
传说中的宅斗啊。不过暮雪是看人宅斗的那个上位者,还有些生疏。
这事,大概是伍嬷嬷小小的使了个绊子。但伍嬷嬷毕竟是从小侍奉她的奶嬷嬷,当初她穿来时正得天花,伍嬷嬷衣不解带得照顾,即使染了病,也强撑着身子守着她。
为这点小事给人没脸。暮雪实在于情不忍。
她决定装糊涂,说:“有什么关系,你坐。荣儿,沏茶。”
说起来,还是托了有这两位掌事的福,暮雪前边小小的出格,例如袖里藏糖啊,不许人围着听房啊,都很快被答应了。
毕竟,哪个嬷嬷都想讨她欢心。
这么一细想,皇上看到两派臣子的针锋相对应该也挺受用的,只要在合理范围内。
赵妈妈道了声谢,坐定后,拣了几件要事同她说。
头一件是婚礼后续的仪式,等会儿还要去拜神祭祖,明日起要准备宴席,邀一些亲近的人家来吃酒。毕竟,成婚礼繁琐,公主忙着各种仪式去了,没空露面见亲友。
现在得了闲,得请人家来坐一坐,权当还情。
赵妈妈道:“像裕亲王府、恭亲王府、和硕恪纯长公主府得请长吏拟了帖子亲自邀,恭亲王府的老福晋前阵子身体不适、最好递帖子时带上些人参之类的好药材,您嫁妆单子上刚好有一个。恭亲王府郡王侧福晋养下小格格不久,可带个金银项圈去。和硕恪纯长公主这些年身子不好,估计是不来的,但不能漏了。郭络罗氏是您的外祖家,府上也得礼遇些。五阿哥嫡福晋出身的他塔喇氏也得下帖子……”
她一口气说了一长串。
暮雪起先试图分辨这是什么人,而后完全放弃,只听得这个福晋、那个侧福晋。绕的人头疼。
“我刚出宫,也不太懂,恐有疏忽。”暮雪按着太阳穴说,“劳赵妈妈替我多看着些,若有要支取银子的地方,同伍嬷嬷核对一下就行。”
这赵妈妈有底气到她面前说事,也就是自信有本事把这事处理好。
果然赵妈妈并未透露难色,反倒笑着说:“奴才一定尽力。”
正说着话,伍嬷嬷领着送膳的进屋来了。
在京中府邸用的第一顿早膳,极其丰盛,满打满算摆了三张食案。
有一桌,明显就不似宫中常用的早膳,竟然是金灿灿的油条与豆浆,另有豆腐脑和各色佐料。暮雪念这一口好些年了!
“这是哪儿来的。”暮雪惊喜道。
伍嬷嬷介绍说:“奴才一大早使人到外头买的,想着给您尝个新鲜。才五文钱,可真实惠。”
“很好很好。”暮雪正要去拿油条。一旁的赵嬷嬷问:“是不是,请额驸一起来用早膳。”
新婚第一日,也合该是叫人来吃。暮雪点头:“叫人去请。”
但是油条冷了,滋味就不好了。
犹豫了一瞬,她还是先伸出手捏起一根油条,很急地送入口。
咔嚓声一响,满嘴都是油条的酥脆。
暮雪眼睛都笑眯了。出宫开府可太好了!
(小剧场)暮雪:呵,谁驯养谁还不一定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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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驯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