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三十六年,初夏。
御膳房新到了一批羊肉,路过的小太监瞧见,多嘴道:“都夏至了,还送这么多羊肉?真稀罕。”
“你个猴崽子懂什么”,管食材记账的太监说,“这是喀尔喀蒙古进贡的羊肉,万岁爷吃了都说好,特意让送些进宫来。”
喀尔喀蒙古啊……联想到近日宫中传得满城风雨的消息,小太监一副了然状,点了点头,正欲开溜,却被喊住。
“我看你闲得慌,正好有桩差事,这一大份羊肉是指明给翊坤宫的,你去跑一趟,看主子们想怎么吃。”
小太监恨不得自个儿给自个儿掌嘴,要你多话!
若是平时,往翊坤宫跑绝对是好事,毕竟翊坤宫娘娘可是深获帝心的宜妃,跑一趟,赏钱得了,说不定还能露脸。只是偏偏赶在这个档口,又是从漠北送来的羊肉,是福是祸就未可知了。
远远地瞧见翊坤门,小太监陪着笑脸,向两个守门太监打千儿:“请哥哥大安,我是膳房的,今日有喀尔喀蒙古新进羊肉,想向宜主儿讨个示下,看如何料理妥当。”
右边一个守门太监闻言,撇了撇嘴:“你等着。”另一个长脸的则懒懒地往里走。
小太监点头哈腰,陪着笑垂手站在一旁。
等了半柱香功夫,又来两个小太监,抬着一个红漆桶停在翊坤门前,照例是问好。“我们是果房的。”
守门太监笑了:“呦,今天凑巧了,怎么,你们那也有喀尔喀蒙古新进贡的东西?”
“不是,”果房小太监有些疑惑,说,“万岁爷平定准噶尔,哈密进贡甜瓜,这一批只有几个。万岁爷特意吩咐了,除太后宫中外,给翊坤宫送一份。”
说话间,原本进去传话的太监踱步过来,听明缘由:“行了,果房来个人,我领着一起进去。”
小太监跟着往里走,曲曲绕绕的,先到了西偏殿后一排的耳房,这是当值宫人休憩之所。进了第一扇小房的门槛,一位太监正坐着喝茶,身穿马褂,脚踩筒靴,在宫里这是只有总管、首领太监才有的装束,旁边还有小徒弟帮忙打扇子。
看门的毕恭毕敬:“张爷爷,这就是方才说的膳房的人。”
翊坤宫首领太监张起用点了点头,说:“娘娘正在抄经,你们且候着。”等候时,又将细细问了两人赏赐分量的详细情况,旁的宫里是否有,又分了多少。
等了一会儿,直到一个小太监急匆匆跑过来,说,“殿门帘子卷起来了”。这是殿中主子歇息的讯号。
张起用一听,立刻放下手中盖碗,理了理装束,领着御膳房和果房的小太监并自己的徒弟快步往正殿去。
跨过寝殿门槛,小太监就不敢乱看了,只低垂着头。明间铺着鹅黄色并蒂莲宫毯,踏上去柔柔的,没有一丝声响。
“娘娘,蒙万岁爷惦记,膳房新到了喀尔喀羊肉,果房新到了甜瓜,都是特意送来我们翊坤宫的,您看如何料理?”张起用问道。
金钿子轻轻晃了一声,紧接着响起一个悦耳的女声,语速微有些快:“甜瓜用冰镇了,等会儿子做晚点吃。至于羊肉,去问问四丫头。”
宜妃口中的四丫头,便是她的养女兼亲侄女,康熙皇帝的四公主。自打四公主生母,也就是宜妃的姐姐郭贵人去世后,四公主便一直养在宜妃宫里。
张起用答应一声,打发果房的人下去,单领着御膳房小太监往后殿去。
翊坤宫是二进的宫殿,四公主住在二进的东配殿。
才从夹道子绕出来,便嗅见一股暗香,越往前越浓郁,是百合花香气。
领路的张起用忽然停下,行了一个宫礼:“四公主吉祥。”
这位四公主,除非年节,甚少在宫中走动,小太监也是头一次有机会见这位主儿,不免有些好奇,因此掀起眼皮飞快看了一眼。
东配殿的窗棂皆敞开,初夏的日光,透过窗棂,照在少女身上。四公主暮雪临窗而坐,脊梁挺得笔直,手中拿着一卷书,正凝神细读,倚着的花梨木方桌上摆着一个白釉双陆尊,清水养百合花,难怪满殿皆是花香。
她穿着一袭月白色暗纹旗袍,梳了个极为简单的盘辫,除了盘辫间的三枚珍珠小钗外,再无其他首饰。像水里晕开的月色,朦朦胧胧的美,只一个简单的印象,并不深刻,美得平平无奇。
张起用将方才禀告宜妃的话,又向四公主禀报了一遍。
大概会说“都好”罢?张起用漫不经心地想。从前四公主刚搬到翊坤宫时,他曾领命问过好些次公主有什么想吃的,有什么好玩的,这位主儿只是声音细细地回,“都好”。久而久之,也就少了这一道程序。一切听凭安排。
暮雪放下手中书卷,缓缓说:“非要吃羊肉的话,要么做一道羊肉粉。”
“羊肉粉?”张起用微微一怔,这可不是宫中常备的菜式。
他把目光去看御膳房的小太监:“可听明白了。”
小太监把腰弯得更低些:“四公主说的,是米粉吗?”
“对,”暮雪说,“取南方贡米磨成粉,淘洗浸泡磨浆,做成形如面条的模样。熬制好的高汤,放上薄薄的片羊肉、滴两滴香油,最要紧的是油辣椒,得用羊油炸,小火炸到酥脆焦香,再洒上一把芝麻,浇在羊肉粉中。”
小太监用心记下,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暮雪瞧出他神色略有为难,大概是怕临时做新菜式,若没做好,会挨罚。
为安他的心,暮雪又补了一句:“没事,尽管试试,只要能吃就行,不要有什么负担。”
小太监自然听出了她的意思,感激地行礼磕头,而后退下。
看外人走了,张起用朝着窗儿贴近两步,笑道:“公主今日兴致倒好,甚少见您点菜呢。”
暮雪抿了抿唇角:“也没什么,只是忽然想到,离宫之前,也可试试御膳房的手艺。以后,怕也难吃到了。”
前日,太后将四公主召至宁寿宫,传达了一个意思。她将被指婚喀尔喀蒙古郡王,敦多布多尔济,等汗阿玛班师回朝,便正式下诏。
公主抚蒙,也是惯例了。只是暮雪被指婚的喀尔喀蒙古,较之前几位嫁到科尔沁公主,格外远些,在遥远的漠北。一去三千里,阳关无故人,因此暮雪身边的宫人有些愤愤,乳母徐嬷嬷更是在夜里背人处直抹泪,为小主子四公主,为早亡的主子郭贵人,更为她自己。
同为翊坤宫人,张起用一听四公主言语间提到抚蒙之事,怕触霉头,笑眯眯地将话题引开:“公主殿里的百合花开得真好,前头殿里都隐隐能闻到香气呢,主子也说好闻。”
暮雪看了他一眼,顺势转换了话题:“宜母妃在忙吗?”
“方才娘娘在抄经,这会儿子应该得空。”
暮雪颔首,起身往屋外走:“我向宜母妃请安去。”
虽同住一宫,但暮雪平日里甚少往前殿去,一来是宜妃盛宠在身,时常要侍奉皇帝;二来宜妃自己也生养了三位皇子,精力有限,暮雪很有寄人篱下的自觉,不愿意给宜妃添麻烦;再有一点,暮雪本就不愿与这紫禁城里的人或事有太多牵扯。
穿越到这康熙年间十年,她像一个误入夜色的游客,以一种漠然而漫不经心的态度,给自己织了一副青纱帐,影影绰绰,冷眼旁观一切人和事。一天、一年、十年,无数个单调而无聊的日子重叠在一起,仿佛一场没有期限的隔离。
然而即使是这样的日子,也未曾放过她。
听闻抚蒙消息那日,暮雪面容平静,毫无波澜地在皇太后宫中谢恩,仿佛要远嫁和亲的不是自己,是旁的什么不相干的人。
只是到了夜里,整个紫禁城沉沉睡去之时,青纱帐里,她将一柄小银刀抵在喉咙处,脑海里疯狂叫嚣的唯有“想死”二字。
死了,能回家吗?
被这样莫名其妙抛到数百年前,被这样锁在宫阙里数年,被迫压下自由的心去演什么狗屁君臣父子,如今又要被嫁给一个未曾谋面的人,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还苟存在此间做什么?
冰凉的刀刃紧贴着温热的颈脖,脉搏跃动着,小鼓一样,一下又一下。
想死。
她面无表情地想。
死了算了,一了百了。脑中一个声音疯狂叫嚣。
可是为什么,她却迟迟无法将这刀刃往下压呢?
绝望的僵持,不知持续了多久,浑浑噩噩间,忽然嗅见了一股花香,起先是淡淡的,而后越来越浓。
大约是百合花开了,暮雪想。
在那一刹那,这花香仿佛是穿越过遥远的时光,裹挟着记忆降落,从前家中院子里摇曳的百合花,湛蓝的天空,卧在日光里懒洋洋的校园常驻小狗,神情和晒太阳的宫猫似乎差别也不大……
一切微不足道、零碎而又美好的瞬间像夏日骤雨一般噼里啪啦打湿她一身,最终促使她筋疲力尽将小刀放下。
想死,但六月的百合花让她活着。
就先这样吧。
再坚持一下,也许会有好事发生呢?实在不行就算了。
拖到冬至才开文,这次是关于暮雪的故事,希望可以讲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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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花有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