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里。
玉郎在氤氲水汽里惬意地闭上眼睛,嘴角突然微微上挑。
他眼前又出现了那硕大臃肿在纸上爬行的蚕,胸口只觉一阵发热,仿佛那暖玉般的身体还在胸前。
这是一种奇异而美妙的感觉,从不曾有过,让人有种微醺的幸福,同时滋生的还有淡淡安宁。
这种安宁和幸福在他回到卧室时更是空前浓烈。
只见床头不知何时多了个香炉,炉里不焚香,确养了一株桂花,花叶繁茂铺满了香炉,一茎枝干斜斜的从右边伸出了个半圆弧,那弧线上枝叶修剪得疏密有间,星星点点桂花点缀在绿叶中。
香炉前也有一杯桂花茶,莹莹地闪着淡淡的金色。
正渴的他伸手就送到了嘴里。
这种妥帖和别有意趣,自然不是玉笙的做派,他的嘴角又不由自主提起来。
是夜,枕着似有若无的馨香入睡,玉郎不由得仔仔细细地回顾了一下夭夭赖着他的那些年。
她以前对他不可谓不倾心,照料他也是事无巨细,但和现在总有哪里不同,正是这种不同才造就他如今心境。
以前的她总是力求与他精神同步,拼命提升自己诗词歌赋上的造诣,努力阅读研习兵书,时时挑战切磋,仿佛无时不刻不在昭示她是配得上他的。
那时,她对他的生活照顾到无微不至的程度,如影随形殷勤到让他头疼;她对他母亲的亲近、照顾、讨好,甚至强过他这个做儿子的。
若说以前最让他困扰的,就是她这个“十分”“拼命”用力的“好”。
照理说,现在的夭夭对他依然是好的,似乎更加卖力,至少从前不至于为他下厨房,更不至于在他面前弄得跟个花猫似的。
她以前时时处处都是精致和完美的,说话做事无一不妥帖恰到好处,就连那笑容都像是日夜操练出的幅度刚好,多一分则妖媚,少一分又寡淡。
为什么现在倒不觉得她对自己的好“用力”和“拼命”呢?
玉郎琢磨出了原因,可能是如今陶夭夭那满不在乎的神态,也可能是那看向自己的眼神,昭昭朗朗,明澈无比。
那眼神和曾经大有不同。
曾经自己在那眼里是一天一地般巨大,除了这个“我”就再也看不见别的,那眼里的绵绵情意,像蛛丝儿一般细细密密,缚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而现在呢?
她眼里有很多别的东西,例如莫邪和玉笙,例如银子和酒。
总之他已经不再有把握自己在她眼里是最重要的。
想到这个“没把握”,玉郎呼吸稍稍滞了滞。
随后他想了想如今她每一个小举动,大大咧咧的却不觉粗鲁;满不在乎的又不失真实。那些软萌萌的笑,不算端雅却很有感染力,仿佛那个人身体里欢喜要关不住了,甜蜜蜜的直往外冒。
以前她刻意往他身前蹭,他都退避三舍,竟不曾真的有过近身接触。
而如今短短时日,他算不算已经抱过她三次了?
想到这里,玉郎竟觉又有了些微醺,不由细细怀想起来,心窝里暖暖甜甜的,像极了鼻端的馨香。
真正的抱要算长安夜那次。
喝醉的她实在可爱,亲昵偏又不觉轻浮,像个全心全意依赖信任他的孩子。
特别是她那天死活执着纠缠他“上战场也穿白衣?”,和“上战场不带面具?”的问题,让他又好笑又头疼又无可奈何。
玉郎想,上战场为什么不能穿白衣?有什么忌讳吗?
上战场干嘛要带面具?这个以后得问问她。
还是醉酒那夜,面对他对她诗歌的赞赏,她居然漫不经心敷衍:剽窃的。
问在哪里剽窃,她便大大方方地坦白:梦里。
总之,意思是梦里有许多高人经常作诗写文,然后她就时常拿来用用,赚了不少银子。
还说不问自取是为偷,实在对不住人家,但又实在太喜欢银子,管不住自己的手。
她如此坦率地把以往引以为傲的文采归咎为“偷”,又**裸地表示了对金银俗物的喜爱。
奇怪的是,他自己并没觉得俗气,反而觉得她很率真。
梦里得诗,无外灵感结晶,算什么偷?
长安夜,屋脊之上,星月之下,她不但吟诗,还唱歌了。
醉意朦胧的她不知道唱着什么奇怪的歌谣,陌生的调,凄美的词,唱得人心柔肠百结。
然后呢,然后就醉得走不了路,被他像个小猫一样抱回了客栈。
再然后就是同乘一匹马回城,宛若被他拥在怀里。
接着就有了书房里鬼使神差的教写字。
如今回想,满满的暧昧,字已经不重要,占据大脑的竟然全是她柔软的手、细细的腰、暖暖的体温。
这一夜,玉郎睡得不大安稳,梦里梦外都是陶夭夭,把那过去和如今交织在一起,她时而端美时而俏皮,时而妩媚通达,时而纯美率真,朦胧中又似软玉温香在怀,把他的心和身都暖得融化了。
及至凌晨,他的梦境突然从那旖旎风光堕入到无边诡谲。
东北战场。
如雨的马蹄。
如雷的呐喊。
如注的热血。
玉郎一身白袍银甲皆以染红,身后十万玄甲铁骑横扫白山黑水,杀人破阵声势如雷,嗜血魔鬼一般屠戮过去。
杀,片甲不留!
杀,绝不留手!
玉郎嘶吼:洗我边民血耻,慰我袍泽魂灵,谁敢觊觎我奉贤国土,当下场如此!
…….
女真再无可战之兵,狼王奉上爱子,率全部匍匐求和。
这次没有出幺蛾子,是真的降了。
狼王意识到自己再敢玩阴招,玉郎这尊杀神定会让他毁国灭族。
玉郎按着左胸,指缝有汩汩血色涌动。
他挡开了扑上来的玉雕,脸色狰狞,对狼王道:“还玩吗?!”
狼王跪地瑟瑟发抖。
他道:“不敢了,这次是真心归降,奉上我儿为质,议和条件由你,只求将军不要屠戮我无辜百姓。”
“无辜百姓!”玉雕把一人丢在地上,是一衣衫褴褛的妇人。
那妇人见到狼王膝行磕头,泣道:“属下有负所托,该死,该死啊!”
“你是该死!”玉郎挥刀砍下了她的头颅。
那妇人脖颈中的血如喷泉迸射,头颅咕噜滚到狼王身侧。
狼王身后黑压压跪伏的人群中传来了压抑的哭声,是那些吓破了胆的妇孺。
玉郎不可置信地看着手里的长刀,这太容易了!
这女人怎么引颈就戮?
几个时辰前她是个令人胆寒的敌手!
她那非同一般的神力和快如闪电的刀锋,都是他生平罕见,不然凭他奉贤战神怎会受伤。
他那左胸的伤口就是拜她所赐。
原来狼王半日前曾派出了大批官员及百姓前去归降,并献上女真三宝和十数车金银珠宝器物,看着真是满满的诚意。
这个妇人便是亲自把降书送到玉郎手上的人。
按理这样的事,这女人没资格。但玉郎为防有诈随意指了站在狼王身侧的瘦小妇女,替代了本欲亲递降书的狼王。
女人瘦瘦小小,衣衫褴褛,看着手无缚鸡之力。
她走到玉郎跟前,将降书恭敬举在头顶,低眉顺眼,脸上无波无澜。
玉郎并没有轻视她,全身警戒,任何的近身接触都是危险。
他把手握在了刀柄之上,目光凌厉罩住了那女人。
两人双手交接降书那一瞬,玉郎暗道不妙,撤了手横刀就向那女人脖子抹去,哪知女人身如幻影长刀扑了个空,电光石火间女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擒住了他握刀的手,玉郎的心一沉,却甩不开那手,就知道完了,那绝对霸道碾压性的力道教他觉得惶恐。
自己与她斗力,无异于蚍蜉撼大树!!!
他还没从那惶恐中回过神来,眼前寒光一闪,当胸已被刺了一刀。
剧痛中玉郎低头,只见一个刀柄杵在外边!
“将军!”
”公子!”
有人往这边扑过来。无数鼎沸的人声。
玉郎不可思议地抬眼,却见那女人眸光一暗,她怎个人突地如泄了气的皮球迅速疲软下去,他便感觉那压制自己的力量锐减,当下忍痛出刀连环追击,竟把那女人擒住。
他还没想明白这人为何前后实力相差如此之大,却听霹雳一声,山崩地陷火势冲天,懵懂混乱中,人便被人扑倒。
原来女真送过来的车队一起爆炸了,玉郎的将士们被炸得血肉横飞,尸横遍野。
那些车里暗箱中装载的竟全是火油!
诈降!
若不是玉郎的亲卫们看他被袭击时已经冲了过去,当此时迅速把他层层护在身下,他也该魂归大地了。
只是这些忠勇的卫兵用肉身为他做盾,自己却被炸得血肉模糊,残肢断身,死状极惨。
一击得手,二计得逞,先前那些归降温顺的“百姓”迅速露出獠牙,竟是一批悍不畏死的死士,个个武艺超群,以一当十。
玉郎幸存的受降部队也不是吃素的,挟带着滔天仇恨杀将过去,近身搏斗,刀刀血肉,空气中弥漫着烤焦肉香和反胃的血腥。
玉郎从尸堆里爬出来,全身早成了血人。
他目眦欲裂:玉雕!
还好玉雕也从尸体下爬了出来。还有那女人,竟然也被那些亲卫一起裹在了身下,躲过了这场灾祸。
玉雕反手就是一下,打晕了那女人,解下一个卫兵的裤腰带把人手脚绑了。
玉雕红着眼睛扑过去抱住玉郎,声音哽咽:“……公子。”
从未流过泪的玉雕哭了。
他跟着玉郎八年间辗转各大战场,虽然玉郎大大小小也受伤无数,但从没有受过如此的致命伤,那刀柄就镶嵌在玉郎心脏处,只要拔出,必然身死当场。
哭什么!
杀光他们!
玉郎怒目而视嘶声道:玉雕听令,集结全军血洗女真八部!
……
玉郎也许天生就是为战而生,身子骨强健异于常人,按道理讲左胸中刀早应该魂归幽冥,毕竟那刀整个没入了体内,他竟能强撑到战事结束。
可他毕竟是人,逃不开命运和常理。
弥留之际,他把一切都交代给玉雕,便阖眼堕入了昏迷。
将军百战死,父亲如此,祖父如此,曾祖如此……这才是他的宿命。
飘飘飘乎晕沉沉间,玉郎蓦地觉得自己变得好轻好轻,如一片飞羽,轻易便能穿山过水俯瞰世界。
可是他迷了路,只是乱走,却越走越荒凉,越走光线越昏。
“玉雕!”他急急喊道。
回应他的只有呜呜风声。
他越发急了,无头苍蝇一样乱窜,竟发现自己能穿墙走壁,纵山河大地亦不为所障,如此便转入了一个稀奇之地。
那地方奇花异草,小桥流水,厅殿轩峻,树木山石一派苍蔚温润,云蒸雾绕间恍若仙境。
小桥那边正出来两个人,一白衣翩翩,一黑衣肃穆,是两个面容苍白目光冷寂的青年男人。
玉郎上前招呼,欲问这是何地,却不料此二人见他竟大惊失色,道:“侯爷怎么来了?”
玉郎乃问:“兄台,请问此间何地?如何认得在下?”
那二人面面相觑,忽道:“此间阴司奈何桥。”
玉郎当下默然。
他低头查看自己周身,左胸一个血窟窿,全身衣衫血迹斑斑狼藉不堪,醒悟:我此前在战场,莫非真的战死。
再抬起头,他便奉上一个让百花失色的笑容:“二位可是传说中的无常勾魂使?”
两人被他那灿若星辰的笑晃了下眼睛,心道,竟还笑得出来。回道:“正是。只是奇了,你不该来啊?我们得去问问判官,哪里出错了。”
黑白无常一脸懵逼状。
作为勾魂使他们并不是每个凡夫俗子都认得,但天潢贵胄和人杰却是识得,这玉郎乃人间战神又以美貌闻名,故此他们是认得这张脸。
可是这样的人杰若是来这里,必得是他们出城亲迎,为何他们没有接到上头的通知?
黑白无常客客气气招呼玉郎在桥边小亭里坐下,并奉上香茗,嘱咐他稍安勿躁,二人便踏桥进去了,说待会过来接他。
这一进去地府就吵翻天。
原来判官的档案清清楚楚标注玉郎阳寿未尽,命数、运数都是逆天的存在,人家以后是要飞升成为天界的战神…….
这种人怎么会来报道?
这是被谁阴了?
阎罗殿里紧急召开了事故分析大会。
大小官员一致认为此事有幕后黑手,未来天神陨落于此不是个小事,于是众口一词,建议阎王马上立刻现在就去天界奏请真武大帝。
要求当然是清本溯源,以正视听。
如此大的舞弊案件,让一众鬼官心绪翻涌,神经兴奋。
阎王道:“无常,你们好生招待着这位尊神,咱们早结善缘,以后上天办事也好多个门路。”
黑白无常躬身退下。
正当阎王要派两个得力手下去保护玉郎肉身时,刺眼的白光一闪,大厅多了个人。
阎罗定睛一看,又是那个让他头疼的昊天战神!
他依然是白袍银甲英伟不凡,心情颇好地冲阎罗笑道:“玉郎的尸身我请司命星君帮我看着呢,不会有事,你们就不用去了。”
阎罗奇道:“你怎知此事?莫非……”
他挥手斥退与会者。
阎罗不可自抑想到上次此人大闹地府的事,忍不住摸了摸胸口,那次他可被揍得不轻。
战神皆武神,狂妄暴躁,不爱摆道理说事实,三句话不对就会动手。
此人更不讲理,一句话没说,上来竟然是先打人,还是打服了再说意图。
这真是鬼界几万年才遇到的第一个奇葩。
然而这奇葩有后台,让他告状都无门。
总之昊天是连打带哄,让他那信徒鸠占鹊巢霸占了人家的肉身。
难道此次他又要故伎重施?
未来天神的躯壳都想霸占,简直是无法无天!
当幽冥和天界的法规都不存在?
阎罗心里忿忿然。
“昊天,你三思,玉郎可是未来的天神,寿元未尽,命不该绝,你再要强占,此事便不是上次那样好了。”
阎罗必须给他讲明此事利害关系,若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凡夫俗子也罢了,轻易地就能掩盖过去,可是玉郎却不是寻常人。
细思极恐,玉郎的死亡怕也和昊天脱不了干系。
阎罗不禁打了冷战,道:“尊神,玉郎的死和你有关吗?”
昊天倒不抵赖,道:“算来也有点关系,假手凡人要了她的命。”
阎罗惊得白眼频翻,这还叫“有点”关系?
他实在不解,好端端的天神,为何要去跟个凡人过不去,道:“玉郎得罪过尊神?”
“没有。”
“前世有冤,后世有仇?”
昊天浅浅一笑,摸了摸鼻子,道:“你别乱猜了,没有,没有,都没有,相反我挺欣赏喜欢这个人。”
阎罗的白眼快要翻到天上去了,没好气道:“你不要说是闲着无趣弄死个人来玩玩。”
昊天看阎罗那白眼翻得怪难受,转身往外走,道:“这件事你就不要管了,天庭你也不用去,去了也白去。玉郎我自己处理。”
阎罗不放心地追出来,道:“你要把他怎样?”
昊天人已经不见了,话却飘了回来:“能怎样,送他还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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