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凝住了一瞬,崔冉温升竹双双转头,进来的是一男一女。
男人做普通打扮,茶褐色布衫,没有花纹,头上堆着一只软帽。女人很年轻,窄袖短衣,脖子上挂了只小葫芦。见到书坊中还有几人,她下意识斜退两步,隐住自己半边身影。
男人直奔柜台,对着王掌柜打量了半天才勉强把人认出来,开口道:“王掌柜,我来结账取画,一月前我家主人在您这里订了一幅八仙贺寿图。”
自称是替主人取画,那应当是大户人家雇佣的家仆。
王掌柜闻言却不作反应,只一味盯着他看,眼睛一眨不眨,似乎是在回忆,直到把人盯得有些后背发凉才突然动了。他弯下腰从柜台最下层的格子中拿出一册记录簿,翻到最后一页推给那人看。
那人探过头,仔仔细细地找了一遍,指着倒数第二个名字说:“就是这个,我家老爷的名字,后面写着今日交付。”
崔冉在一旁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姚府姚广,八仙贺寿图,四尺对开长条。最后一行写着,明德书院许廷杰,山水图小品一副。也就是说,这一个月之中,王掌柜只绘制了两幅画,其中贺寿图应当是重点。
“请稍等,我去取画。”王掌柜点点头,又走向里屋。
在等待的时间里这家仆有些百无聊赖,与一旁的温升竹攀谈起来:“小兄弟,你也来取画?”
“嗯,替家人取。”温升竹微微一笑说道。
家仆没注意到后面还有谁,随意嗯嗯两声作回应又继续说:“你说这王掌柜,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上一次见他还是心宽体胖的,怎么几天不见就瘦的没了人样儿了。”他话说得糙却是实情,如今的王掌柜看起来确实不似活人。
“几天不见就瘦的没了人样了?”温升竹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中的关键之处。短短几天时间,再严重的风寒也不至于叫人形销骨立。
“就是啊,刚来还吓我一跳,我寻思书坊换了画师,要是换人我上哪儿找去,回去还不知道要怎么跟主人交代。”他说起来还心有余悸,连连摇头。
“方才我与他说过几句,他说是因为生了场大病,身体欠佳才如此消瘦,”温升竹替他解释一番,又问,“你说几天前见他是什么时候?”
他态度随意,闲聊一般,那人便顺着他的问话想了想:“是上次我跟我家主人来看进度,大约是七日前吧。”
“八仙图这么复杂,他也画得很好,不仅好还很快,那时就差韩湘子一个人。”那时王掌柜白胖的脸上尽是笑意,说起画来头头是道,与今日的冷漠样子简直两模两样,因此他也有些不满。
他们正说着,王掌柜抱着一只长木盒回来了,于是两人各自噤声不再讨论。
王掌柜将木盒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卷画卷,徐徐展开,八仙贺寿,腾云驾雾,姿态各异,身下仙桃缀满枝头,庭院之中宾客将主人和老妇人围起来,好不热闹。因为这家仆提起,温升竹特意看了眼没画完的韩湘子,翩翩公子,栩栩如生。他也自幼学习绘画,自然能够看出王掌柜画技非凡,怪不得崔冉要找他绘制纸人。
那家仆也好似被攫住了目光,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忍不住连连称赞,之后将准备好的银票送上,又奉上张请帖,说:“我家主人邀您到时前去宴会,一起热闹一番。”
王掌柜收了,但他的态度并不热切,也没有喜悦,甚至连句祝福话都没说,只是默默地将画卷起来,放回盒中,叫他带走,又在记录簿上签字画押,按了手印。如此这番,这桩交易就算了结。
那家仆又吃了个冷脸,也不由得面上讪讪,没再多说就抱着木盒离开了。等他走了,站在一旁的女人才上前。只不过她似乎心有疑虑,开口像在试探:“王掌柜是否记得我在您这儿定的三件东西?”
她定做的是三个纸人,只是有崔冉他们在这里看着她不方便直说,因此用“东西”代替。这年轻女人叫杜见春,是个赶尸人,平常赶尸起墓她一个人势单力薄,纸人行动自如,又没有痛觉不会害怕,是她的好帮手。
说完她手腕一抖,一枚由红绳串着的钥匙滑落,铛啷一声敲在柜台上,王掌柜的眼珠应声转动,却没有拿过那钥匙。
纸人订做也有另外的记录簿,上面只写数量、要求和拿取时间,客人凭借订做时的钥匙取货,一枚钥匙对应一个柜子,这些都鲜少有人知道。
王掌柜没动,原本歪斜在一旁盘算着什么的崔冉却立刻挺直了身体。这个人不是常人,她朝温升竹使了个眼色,两人同时朝她靠近一步。
杜见春也立刻察觉到他们的变化,警惕起来。
这时王掌柜出言打破了这微妙的氛围,也同时吸引了三人的注意力,他说:“客人,书坊不再卖那件东西了。”
他的回答与之前对崔冉说的如出一辙。
什么?杜见春微挑眉毛,一脸诧异,她好不容易凑钱订了三个纸人,就等着在接下来的任务中派上用场,现在这掌柜是要反悔?是可忍孰不可忍。
“王掌柜,我钱也交了,规矩也没错,您说不干就不干,不太好吧?”杜见春手指微动,意味深长道。
“客人,书坊不再卖那件东西了。”王掌柜恍若未闻,见她没有把钥匙收起来,又重复了一遍。
他的语速变快,语气却依旧死板,像是被惹恼了一样不耐烦。
“王掌柜,您卖的可不是一般的东西…”王掌柜有做纸人的手段,她自然也有别的手段约束,只是她不知道身边两人的意图,心存防备,不敢轻举妄动。
可王掌柜并不领情,他又一次说话了:“客人,书坊不再卖那件东西了。”
一模一样,好像他只会这么一句话。
三人一滞,刚才的不悦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对于王掌柜的怀疑。只见王掌柜被激怒了般自顾自的继续说,语速越来越快,一句跟着一句,念咒般嗡嗡作响。
他灰色石子一样的眼珠飞速转动着,从她们三人身上扫过,一圈又一圈,打量猎物一般。被他看过之后三人感觉自己的手脚逐渐变得僵硬麻木,渐渐忘记刚才想要做什么,就在此时,崔冉甩出一张火符,落在他衣领上。
噌的一声,火从他身上燃烧起来,瞬间将他整个人包围住。火焰安静地燃烧,崔冉沉着脸看着眼前这一幕,她这火符只烧不是人的东西,眼见着如此轻易就烧起来,只能证明王掌柜早就不是人了。
不是人又是什么?
崔冉等火逐渐烧完绕到柜台后一看,地上一摊冒着烟的灰烬,跟她猜的一样。
王掌柜,其实是个纸人替身。
这是温升竹第一次见到活的纸人,能动,能说话,能做相应的反应,除了个别细微的怪异之处,与活人没有什么两样。
这让他忍不住想起那首劝学诗,“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先生教导时说这是一种比方,现在他突然有了另外的想法,也许这不是比方而是真的呢?
夜深人静之时,画中人缓缓走下来,渐渐地变得跟常人无异,一样的肌肤,一样的容貌,一样的动作,甚至一样的气息。那么有多少人是混迹在人群中的纸人,又有多少人是真正的活人?
他思绪一变,想起挂在书房之中的一幅幅先贤画像、文士踏青游宴图。那些曾经被他认为是死物的东西,也许拥有自己的魂魄,日复一日的睁着一双双冰冷的眼睛,悄无声息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这样的想法让他不寒而栗。
更让他担忧的是,如果这个是王掌柜自己制作的替身,那么为什么他不把纸人画的跟自己一模一样,而是如此消瘦憔悴?
以及,既然这个是纸人,那么真正的王掌柜在哪里?
正在他浮想联翩时,突然杜见春说话了。她面色凝重道:“诸位,如果有人发现了王掌柜消失,官府那边追查起来我们三个怕是逃不了干系。”
书坊掌柜无故消失,刚交易结束的姚家家仆会加重他们的嫌疑。
“恐怕是这样,一番盘问是少不了的。”崔冉想了想说。
如果官府参与进来,事情会变得更加糟糕。届时他们难以洗脱自己的嫌疑,怕是要被投入大牢。
除非……崔冉将目光投向温升竹,继而又看向杜见春,继续说,“除非我们在别人发现之前,先找到王掌柜。”
温升竹补充:“有人失踪,需要发现之人或亲近之人前去官衙报案,若是近日无人登门,最迟便是到交付下一幅画时才会有人发觉,若是被人发现,官衙排查到我们,也需要一段时间。我们可以在这个间隙,把人找到。”
镖局有时与官衙打交道,逢年过节又常有走动,因此他很熟悉官府做事流程。
“最坏的结果是,王掌柜死了,尸体也不见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