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浮世卷[阴阳师] 第91章 Gigue（中）

3.

“那么，前辈一年级是什么样子呢？”离开料理店的时候，阿切这样问。

我将他落在桌上的鸭舌帽扣在他的脑袋上：“和那个时候没什么变化。对了，那么阿切呢？在没有进入音乐部的时候，阿切是什么样子？般若同学说你是二年级最受欢迎的男生之一，总觉得——”

“绝对不是前辈想的那样——”颇为心急，他打断了我的话，“我根本没有想要成为最受欢迎的男生什么的，是金鱼姬他们故意这样做的。”

“诶——”我拉长了声音，有些好笑，“但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前辈——”阿切又红了耳尖。

我笑了笑：“抱歉，因为自从那件事后，阿切就再也没有找过我说话了嘛。所以毕业聚会的那天，我真的有些吃惊。”

“我……我有找过的……但是前辈不是拒绝了吗？”

“啊？”我有些迷惑，“什么时候？”

“鉴赏的时候。”阿切回答说。

“难道你说的是那个经常来找我换位置的女孩吗？”

“嗯……”他有些沮丧地应了一声，“但是前辈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到最后我都不敢再去拜托她了。”

我想到了二年级进音乐部的时候，确实会经常有个女孩过来要和我换位置，不过也仅限于此。我当时根本注意不到这件事，音乐响起的时候，根本不可能转移注意力的。

“抱歉抱歉！”我双手合十道，“我完全不知道那是阿切的主意！不过如果是阿切过来的话，我是不会拒绝的。”

“就算前辈这么说——”

“嗯嗯，就算我这么说，那个时候也回不去了。”我紧接着问，“那么，在遇到我之前呢？阿切在干什么？”

阿切顿了一下，边说边伸出手指：“吃饭，剑术，吃饭，睡觉，看书，吃饭，睡觉。”

这是得多么自律才能办到的事情……

“等一下，阿切你会剑术的话，为什么不去田径部？”

“太无聊了。”阿切说道，“在家里就被要求要不断地练习剑术，在学校我至少想做点我想做的事情。”

“原来如此，那阿切又为什么加入了音乐部呢？还是古典音乐部。”

“因为前辈加入了……”

“阿紫前辈……？”

这个声音是……现在我们走过的地方是一家商店，好像在卖熊本熊的周边，很多人都聚在那里。

“啊……真的是阿紫前辈！”一个抱着熊本熊玩偶的女孩从围着店的人群里跑了出来，扎着马尾辫，看上去元气满满。

“啊……你是……萤草？”

女孩有些害羞地笑了起来：“是的……阿紫前辈还记得我真是太好了……”

“可是你在这里干什么？”

“这个。”萤草小心翼翼地将手中手机挂件拿给我看。

在路灯下，我看到了一个圆滚滚的小型熊本熊——是个非常可爱的手机挂件。

“非常可爱！”

“嗯！我也很喜欢！我听说这里今天会卖熊本熊的周边，所以就过来了。前辈也是过来买周边的吗？”

我摇了摇头：“不是哦，我过来看看母校。”

“说的也对呢……前辈都已经毕业三年了。”萤草有些沮丧，但她马上又笑了起来，将手机挂件解开，递给我，“这个，前辈拿着吧。”

“没关系吗？”

萤草摇了摇头：“没关系，我想要送给前辈。”

“多谢！”我伸手接过来，然而萤草在给了我挂件之后又快速离开了。对于旁边的阿切，算是直接忽视了。

“她好像很喜欢前辈呢。”阿切并不在乎这件事，反而看着我手中那个挂件说道。

“大概是因为六年级的时候帮了她吧。”

“帮了她？”

“那孩子太过于害羞了。田径部的白狼前辈是她非常仰慕的对象，但是她又害怕被拒绝，所以找我想办法。”

“那前辈是怎么做的？”

“还能怎么办？直接说的呀。”我将手机拿出来，“喜欢这种事，如果不说的话，大概没有人知道吧。”

“没有人知道？”

“这是当然的啦，毕竟当事人都不知道这件事，想要回应这份喜欢或者想要拒绝这份心意，都没有权利。这对当事人来说，是不是太不公平了？”我将熊本熊的挂件串在了手机上。

我们一起走过了明堂堂的大街，最后来到我家那边的小巷子，穿过小巷子，最后到了我家门口。

“前辈的家到了啊。”阿切突然说了这么一句，然后才说，“那么……我该回去了。”

“等一下。阿切，你今天是怎么了？”我问，“把我约出来，又不说什么事，连告别也这么闷闷不乐。”

“抱歉……”阿切道歉。

“不用道歉。”我盯着他说，“可是你真的不打算说给我听吗？”

他垂下来的睫毛在他白皙的脸上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然而那阴影的形状变幻了好多次，直到它将阿切的眸子完全展现在银色月光下。

“其实……”

其实？

“我是来向前辈告别的。”

“告别？”

“嗯……大概明天或者后天就不在东京了。”阿切看着我说，“其他人我都有好好道别，但是前辈的话……”

“是转学……吗？”

阿切摇了摇头：“是再也不会回到这里的意思。”

大概是因为见过了死亡，所以对离别这种事也产生了麻木之感。人类短短的一生会遇见多少的生离死别我不知道，也不想明白这样的遭遇对我而言有什么意义。将其看作人生常态的话，也无疑显得格外苍白。

4.

“你们有没有一瞬间想要从楼顶跳下去？”

我们靠在天台上的墙边，吃着从家里带来的便当，她突然这么问我们。

“小千姐姐，你问的真是个奇怪的问题。”凛咬着勺子说，“要是从这里跳下去的话，大概已经死了吧？呐，姐姐，我说得对不对？”

我认真地点了点头，看向了小千。小千嘴角留着红斑，她说这是人鱼公主的象征。

小千有些不满地嘟了嘟嘴：“这只是个假设啦！你们两个干嘛思考得那么认真。”

凛洋洋得意起来：“那都是小千姐姐的假设不严密的结果。如果假设足够严密，其假设出来的结果也会是严密的。这种事我已经说过好多次啦，结果你们还是不相信，我可是……”

我一手压在了凛竖起来的呆毛上：“凛，我也说过了吧？吃饭的时候不许咬勺子，这对牙齿不好。”

“呜……”凛发出了像小兽一般的呜咽，但随后老老实实地吃起了饭。

“阿紫，你真的没想过这件事吗？”小千特意问了我一遍。

我把便当盒收拾好，摇了摇头：“没有。小千想过吗？”

小千愣了一下，露出了我最熟悉的笑容：“才不会呢。”

那个时候完全察觉不到……那种微妙的语气里，到底要表达什么。

小千和凛一样，同样有着音乐上的天赋，只不过小千没有系统地去学习音乐。也就是那天在天台一起吃完了饭后，放学的时候小千就给我放了一首青行灯的歌。

那一天是雨后天晴的下午，阳光从公交车的玻璃透过，照在了我和小千的衣服上。

“真是不可思议啊……”虽然不能够喜欢，可歌曲里表现出来的情感却使我无法忽视。

“是吧？”小千因为听到了好听的歌，因为听到了喜欢的歌而脸上泛着红晕，“音乐，简直就像连接两个世界的电话线。”

“好奇怪的比喻诶！”我毫不留情地嘲笑她。

“哪里奇怪啦！”小千反驳道，“明明很贴切！就像我们两个打电话的时候一样啊！”

“这不是更加奇怪了吗？明明你和我就在一个世界里，为什么是两个世界？”我也不满地反驳道。

“诶？阿紫还真是没有音乐天赋啊～如果是凛的话，这个时候肯定早就听懂了。”小千有些嫌弃我。

“哈？”我不禁皱了眉，“明明是你的比喻根本不恰当吧？国文老师知道了一定会罚你抄课文的！”

“才不会！”

“一定会！”

“才不会！”

“一定……”

“怎么了？”

“不，我只是觉得这样好幼稚啊。”我向来标榜自己是个成熟的孩子，绝对不和他们那样的幼稚行为扯上关系。

“噗哈哈哈！”小千大笑起来，“阿紫才是最幼稚的吧？”

“别笑了！小千你这样会打扰到别人的！”

想起来，那好像是我们最后一次坐电车回家了。

大约是周一，小千没有来上学，老师说小千请假在家养病了。我很担心，于是打电话过去给小千。

然而没有人接听，试着再次拨通了几次，依然没有。

小千不见了吗？她会去哪里呢？我想到了小千第一次介绍她自己的话。

“总有一天，我会回到海里。”

所以我去了海边，每天放学后都会去，然而都没有小千的消息。大概是两个月后，我听到新闻报道在横滨的海滩那边，发现了一具女孩的尸体。

那片海滩，正是我这两个月以来经常去的地方。听到了这个新闻的时候，已经是回到家里的傍晚了。我让凛待在家里，自己则搭上电车去到了那片海滩。

到了海滩上的时候，几乎和之前一样，只有零星几个人还在海滩上散步。我沿着海滩边跑边喊着——

然而空旷的海滩上只有我的回声。马上就要到海滩关闭的时间了，看来是不可能再找到了。正当我又一次失望地弯腰大口喘气时，抬头却看到了远处一个身影。那个身影好像在看我，又不像是在看我。

我脑袋里只有一个想法——那说不定是小千。

所以我再次跑了过去。

可是那并不是小千，而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少女。

“小千？”我愣住了。

少女皱了皱眉，眼中的嫌弃不言而喻。她伸出手来，向我递来一个东西。

“诶？信？”好奇怪，“小千给我这个干什么？”

夕阳的光泽勾勒出了少女||优美的身体线条，而这时我才注意到——

“好漂亮的银色头发……”

可是少女一言不发，似乎只是等着我接过信。

“你……真的是小千吗？”我抬头望着她。

少女的银色发丝被风吹起来，轻轻地拂过她白皙的脸庞。

“你是人鱼公主？”我又问。

少女还是不回答，所以我低头去看她的腿。然而我能看到的是，少女穿着的红色裙子下晶莹洁白的小腿。

我又走近了一点，看到她递过来的信，上面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得了的字体了。

我一把扯过信，拆开后借着夕阳的光芒读出来：“致阿紫：真的很对不起用这种方式来和你告别。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阿紫了！是那种超过了我自己，超过了音乐，超过了所有我有的一切的喜欢。昨天才和你说过的那个比喻，抱歉啦，可能没办法和你解释得更清楚啦。总之我是不会改变这个的。

对了，我还要向你承认一件事——我才不是什么人鱼公主，也不存在从海边来的故事……但是阿紫好像从来没有怀疑过诶。哈哈哈，这也算成功了吧？

每天都能够见到阿紫，能够听到音乐，真的是一件很幸福快乐的事情。可是……站在天台上的时候，所有的想法都变成了‘如果跳下去会变成什么样子’的想法了。所以我要离开了！会去到一个更加快乐的地方。

谢谢你，阿紫。”

“小千呢？她到底去了哪里？请您告诉我！”在我急忙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抬头要问那个少女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

沙滩关闭的时间马上就到了，我只能带着那封信离开了。

我靠在电车上，脑袋里一片空白。

手机突然响起，我滑下接听键，那头就传来了凛的声音：“姐姐！快看我在line上面给你发的消息！”

line？说完，凛就挂了电话。我打开了凛发的链接，是一段极为私密的视频链接。

黑暗的背景下，我看见了一直不曾看见过的黑暗。

我很生气，但更多的是难过。手在颤抖，好几次都拿不住手机。

“凛，你是从哪里得到的这个视频的？”

“姐姐，那个不是我弄到的！”凛有些紧张，“但是你应该还记得我有叫作‘镰鼬’的朋友吧？是我托他们查一查小千姐姐的事情。他们刚刚来消息了，他还说里面的内容太黑暗了，不适合我看，所以我就发给姐姐了。”

“那么……他们知道小千怎么样了吗？”

“姐姐不如直接去问他们吧。”

凛再次挂了电话，随后又把我拉进了一个“三人成虎”的群组里了。

『晚上20：50

德沃夏克：您好，我能询问一下星见千的事情吗？

镰鼬·一太郎：啊，你就是小凛的姐姐吧？那这么说你应该看了我们发的那个链接了？

德沃夏克：嗯……

镰鼬·二太郎：我们听凛说，你和她的关系很好？

德沃夏克：是这么回事。

镰鼬·三太郎：那么，你知道她什么吗？

一太郎：喂，三太郎，不应该先安抚一下她吗？

二太郎：这样太费时间了，不如直接问她吧？

三太郎：每次都是我做这种事，不如你们来做吧？

一太郎：喂喂，就没有人考虑我的辛苦吗？又要应付客人，又要找委托。

二太郎：说到辛苦那也是我最辛苦了！你们两个每天都坐在家里，我可是要每天出去收集消息的喂！

……』

这算是吵起来了吧。

『凛：你们吵够了没有？再吵的话，我就把当作报酬的棒棒糖全部退回去了。

一太郎：别啊，小凛。只要铁鼠那边有了消息，我们马上就能知道这位星见小姐最确切的消息了。

凛：最好快点。』

群组里沉默了许久，我这才发了一条消息在里面。

『德沃夏克：像这样的视频，你们还能找到多少？

二太郎：非要说的话，也不会少于二十个。

德沃夏克：完全不同吗……

二太郎：是的。

铁鼠加入群组

铁鼠：我来了，老伙计。查虽然查到了，不过太晚了。那孩子的身体在海水中泡了太久了，什么证据也没有了。本来有个熟识她的老人想要立案，但是所有人都认为，是她自己不小心被海浪卷走，才导致了现在这种情况。

德沃夏克：也就是说……小千她……死了？

铁鼠：是的。啊，对了，估计死亡的时间大概是三月十五日至二十日这之间，不过其中应该还会有误差。不过，我特意跑了一趟海滩，当时有个卖冷饮的老人目击到了她，说是“看着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到这么危险的地方了来，我也有些担心，所以就特别关注了一下。可是当时有客人来了，我也没顾上，再想要找到她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

开什么玩笑？三月十五日可是我们约好星期一见面的星期五。怎么可能会在第二天就去了海边干那种结束自己的傻事……

5.

“不会回来也不要紧嘛……阿切会写信给我的吧？或者至少给我发line的消息？”我问道。

阿切只是低头看着地面，并没说话。

“不行吗……”我思考了一会，“那么我就写信吧，就放在阿切门口的那个邮箱里面，如果阿切还会回来，就一定能够看到。”

“……”

“这也不行吗？”我试图破解这个难题，有些无奈地笑了笑，“那么我来找阿切，这个总可以了吧？”

“前辈啊……一直在微笑……一直在微笑，就好像没有感觉到痛感一样。明明是个小孩子也会因为痛感而哭泣，但是前辈一直在微笑。第一次见到前辈的时候也是，刚刚在料理店里也是，现在也是。”

阿切最终还是抬起了头，他看着我——之前在料理店里感知到的那种微妙情感，此时像是堆积了爆发一般，围绕在我的身边，令我无处可躲。

“没有。我没有感受到痛苦或者悲伤。因为无论是痛苦，快乐还是别的，这些都不能改变我，所以释放痛苦和压力这种事，于我而言是完全不需要的。”

“可是——”

“想一想毕业的那一天，阿切到底和我说了什么呢？”我抢在他面前说，“我什么也想不起来，可是现在看来，也许阿切现在和我说的所有，我也会忘记，只留下今天我和阿切一起经历过的最美好的回忆。”

“……什么意思？”

“医生说这是一种自我保护意识，可以理解为选择性失忆。不过只有当心理暗示足够强的时候，我才会忘记。”

“为什么……会忘记？”阿切的声音好像在压抑着什么，“我明明曾经也伤害过前辈，现在想要好好地道歉，好好地补偿，好好地和前辈告别……这也不行吗？”

“倒也不是不行，只是阿切你也不用太在意。”

“那么，前辈喜欢我吗？”

“……诶？为什么突然就……”

“我喜欢前辈。在第一次看到前辈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了。后面做的所有事情，也都是和前辈有关。在知道了自己要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的时候，我想的全部是前辈的事情。前辈以后会去哪里工作？前辈真的不会继续读书了吗？前辈会一直喜欢德沃夏克吗？前辈在以后又会碰到什么样的人？明明我是这么喜欢前辈，但我了解的前辈……实在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