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浮世卷[阴阳师] 第75章 向死而生（一）

再一次的黄昏——

鲜血流出，葵子的眼神逐渐失神。

蝉声依然，而我却只能回到自己最初在的房间里躲起来。

再一次地杀死了只有身体的巨蛇空栗，又再一次地杀死了葵子。谁都没能拯救，谁也不能拯救。一次又一次，拼尽全力，然后无功而返。

本来以为只要不带符咒，空栗就能活下来，结果自己却先因为恐惧暴走了。本来以为只要自己忍耐就好，葵子就不会继续说下去，她却变本加厉。我缩在地板上，看过无数次的熟悉的景色，最终也变得模糊了。

我到底在干什么……为了改变这一切，舍弃我自己也应该是心甘情愿的，为什么我竟然想着要离开这里？对于我而言，这里就是我最终的归宿……无尽的轮回，无尽的痛苦以及永远都能见到那些人。

有轻微的声音落在了地板上。

我没有回头。

“……回去吗？”阿夕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模糊了。

“……”

“这样啊，不过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因为我的力量有限，时曲能发挥的力量也是有限的，更何况，这个轮回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了，其状态是不稳定的。如果你觉得我的存在变得模糊了，也许你就会永远地成为这里的一部分，不可能像日轮之城那样，从轮回中脱离出来了。”

“……”

“……你要想清楚。”

我坐了起来，转头看他：“这样的话，你不是应该很开心吗？毕竟你阻止了我复活阿夜。”

“……”

“可是你看起来不开心，阿夕。”我站起来，走到矮桌边摸到了一个兔子摆件，“为什么呢？”

“我希望你开心。”阿夕回答。

可是我忍不住地笑了起来，这实在滑稽可笑：“我？”

阿夕神色无异地望着我：“嗯。”

“我这样的存在还配吗？”

兔子摆件在我的手上轻轻地滑动着——为了不迷失在这个轮回中，我选择了这唯一一个物件，为了能够让我记起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为什么不配？”阿夕反问我。

窗外的黄昏愈加稀薄了。

“空栗是心甘情愿被你杀死的。你并不是故意去杀死她，而是她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让你去结束她的生命。源稚弥根本没有问过空栗愿不愿意那样活着——就算源稚弥愿意那样爱着她，空栗也不愿意。”

“……你想说什么？空栗从来就不会喜欢我的——我夺走了她的生命，夺走了她的一切——”

“……没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的。如果她不喜欢你，就不会让你来到这个世界。我问过八俣远关于当年的事情，空栗对于自己的未来十分清楚，可是她还是选择让你来到这个世界。”

“那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再一次杀了她……为什么？”

我的眼前一片模糊，却感到有一片阴影接近了。

“因为身为母亲的本能还在……她想见一见自己的孩子，她知道你一定能够从已经不是她的巨蛇身边逃离——无论是什么方式。”阿夕的声音很近，“那就是她对你的喜欢——不，也许早已是名为‘爱’的存在，让你找到了，本应该早就死去的她。从未见过你一眼的她，是如此渴望着见到自己孩子的一面。”

“……我不明白……”我后退着，碰到了墙壁，语气却突然尖锐起来，“我不明白……这只是你的说辞而已！那么葵子呢！她不过只是个令人讨厌的无辜人类，我却为了那种理由——”

“……那为什么你无论做了什么，她都避免不了死亡呢？”

“……”

“你不知道，那是因为你不过刚好在她身边，成了杀害她的存在而已。你找不到原因，然后将结果归咎在自己身上。你真的认为这样能够拯救……”

“够了！”我用尽所有的力打断了他的话，“你不要再来了……我不会想要再听这些的。我明明都已经这样讨厌你了，为什么你还是不肯离开？”

“因为……你还没告诉我你的答案。”阿夕垂下眸子说。

“我愿意一直在这里，一直就这样痛苦下去，这就是我的答案。”我抓着自己的衣袖说，“够了……离开这里吧，阿夕。你为我们做得够多了，你已经自由了。”

沉静的夕阳最终落下，湮没了最后的一丝温柔。然后我感到有人握住了我的手，不算温暖，却也谈不上冰冷。我想要挣脱开来，却被他紧紧地握住了。

手指触摸到了衣服上的纹理，他的手贴紧地压着——

是我的心跳部分。

“没有自由，我被困在这里了。”阿夕说，“你曾问过我为什么要这么执着。我不能回答你，因为我也不知道，那到底是阿夜的意志，还是我的想法。可是只要没能接触到你，心里的着急，难过和痛苦，其实来源都是你。如果离开你能够不让我这么痛苦，我也会离开。可是，我做不到。”

我微微睁大眼睛，还能看到他的黑发垂在他的肩膀上。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做不到？既然我是你痛苦的原因，那你就应该离我越远越好——”

“……”阿夕轻轻地松开了我的手，后退了几步，“抱歉。明明阿夜没有教我什么是喜欢，我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原来已经喜欢上了你啊。更何况，在你根本不可能知道喜欢和爱到底是什么的情况下，就这样对你说，无论如何我也是同等罪孽深重。如果你坚持认为这个轮回就该是你的幸福，我会离开。可是，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喜欢？

说起来我也是真的不懂这种东西。怎么才算喜欢？怎么又才算爱？可话又说回来，我这样一个自私贪婪的存在，怎么可能会理解那些呢？

阿夕离开了。门外出现了骚动，我知道，这是父亲将我和哥哥带了回来。明明是我亲手毁了父亲的一切，他却还是愿意将温柔给我。

父亲背着哥哥，手上抱着我，偻着身体将我们各自放好然后离开。

我知道父亲会在半夜的时候再次回来。那个时候年幼的我根本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样的决定。

他站在黑暗中——

好多次他都这样站在年幼的我的面前，然后走出了黑暗。月光下的短刀在散发着寒意，我看见他举起手，想要用短刀刺入已经完全变成妖怪模样的我。

我看见他在流泪，在做艰难的选择。如果那个时候，我已经死了，该多好。

那柄短刀最终没有刺下去，所以我现在还活着。父亲跪坐在我的身边，垂着头，短刀被丢在了一边。

狼狈，憔悴，痛苦……

这就是我看到的那天的父亲。

我不明白……

我离开了自己的房间，来到了自己埋葬甜甜的地方。可是我没有想到，那里早就有一个人在了。

“现在你有答案了吗？”泷夜叉姬转过身来问，“只要过了今天晚上，你就再也出不来了。”

“所以你们轮流来劝我是吗？……我这样的存在，原本就该永远就在这里。”

“……这是不同于日轮之城的轮回。”泷夜叉姬看向我，“换而言之，这里只是一个空壳，没有你的家人。”

“我知道。”我将从房间里带出来的兔子摆件递给她，“这个还给你。”

“……你决定了吗？”

“嗯……”

“……有件事还是想让你知道。如果你选择不离开这里，那么制造轮回的人，需要一直为这个轮回提供力量，即便是这样，你也愿意吗？”

“制造轮回的人……是谁？”

“……你已经忘记了吗？”泷夜叉姬偏了偏头，脸上露出了些许惊讶，她伸手接过了我手中的兔子摆件，“生命的珍贵，你还未体会就已经失去了。明明是那样渴望着，为什么不愿意接受……？”

眼前有些模糊了，泷夜叉姬的模样也有点不清楚了。我伸手探到了甜甜的墓碑，不再去看那个模糊的身影。

“我是个……极其自私的存在……为了自己能够活下来，吃了空栗；为了自己能够拥有父亲和哥哥，杀了葵子；为了自己不再痛苦，选择这样的逃避。假如让我这样的存在继续着从前，我也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做。”我低着头，抚摸着不太真实的墓碑，“与其是那样……不如我就在这里吧。抱歉，最后还是没能明白你的话——什么才是一期一会？什么又叫作向死而生？我完全不懂啊……”

“既然不懂，那就要去弄懂啊——你为什么要这样——”

“来不及了……你赶紧离开这里吧。我不会后悔这个选择，也从不——只不过，我不可能和你一样，有着无与伦比的坚定。说实话，我真的羡慕你……”

“……你——”

“你看，太阳又升起来了，今天又是美好的一天。”

-

「也许这就是朝生暮死。是她的选择，我没有阻止，也不能阻止。是什么让她这样选择呢？」

泷夜叉姬不知道，可她知道自己也不应该再在这件事上停留了。日轮之城需要她，变成了鬼城的日轮之城，还需要她。于是，她离开了那里。

源稚紫的事情，于她这数百年的时光里，只是个小插曲。

她会觉得可惜，但这个故事却也终究会消失在那些时光里。

不过她忘不了，忘不了那个站在虚幻中，迎着虚幻的一天的少女，脸上那样满足的笑容。也忘不了，那个叫做“阿夕”的少年，拜托她的事情。

在没有灵魂的基础上，进行轮回，不能够完全发挥时曲的力量，也就没办法进行轮回。那个叫做阿夕的少年，为了少女付出了所有，只是为了少女能够活在那样的虚幻轮回中。

泷夜叉姬回到了月冢，里面还有阴阳师那边的八百比丘尼在城门门口等着她。

八百比丘尼看见了她，脸上只是有一些失落，然后淡淡地说着：“看来他们的故事到此为止了。”

“……嗯。”泷夜叉姬垂了垂眸子说，“我会照顾好她。”

泷夜叉姬看见八百比丘尼点了点头，然后最终离开了月冢。

再没有太阳的月冢，也再也没有悲痛的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