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浮世卷[阴阳师] 第61章 花信风（上）

“哎呀，这还真是不得了啊……”有人这样感慨着，“那样好的人怎么就死了呢？”

“源氏家的那位公子可是经常来看我们。虽说源氏……”

……

晴明从源氏出来时，便听到这样的对话。

“晴明，你没事吧？”神乐担忧地看着晴明问，“自从那天你把阿紫姐姐带回来之后，就一直这个样子。”

“神乐，晴明他应该只是太疲劳了。”源博雅看向晴明，可对方依旧只是沉默着，所以他只好说，“比起这个，我们还是赶快回去准备晚上的庆典吧。”

神乐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晴明才离开。

“啊嘞，您还没走吗？还在担心那孩子吗？”和源氏的侍女道过谢后，八百比丘尼有些诧异地问。

晴明垂下眸子说道：“不……只是……我一直想要去帮她，却适得其反……”

从远处吹来的一阵微风，带来了晚春的落樱。

八百比丘尼伸出手接过一片，看了看头顶的朗空说：“呵呵，有些事，说不定是晴明大人想得太复杂了。我听说女孩子都喜欢花，晴明大人不如试着送送花吧。”

“……花？”

晴明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她时，是在甲斐梦山。白霜皑皑，气候萧寒，那个时候的她不过是个对一切都警惕的孩子。

和那个时候，和那所谓的伪神对战的她，完全不同。

也和现在的她不同……

“那个……请问，您是源氏的阴阳师吗？”

少女的声音打断了晴明的回忆。八百比丘尼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而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少女扶着一个瘦弱的少年。

“我和哥哥听说源氏的那位公子，为了守护大家而……”少女显然很悲伤，她又抬起头说，“我和哥哥经常听到他说起自己的妹妹，想必他们两个人也和我们一样珍视对方。所以……”

少女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将手中的一小捧花递了上去。

“能不能请您将这个，带给他和他的妹妹？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花朵，但我们也想把心意传达到……”少年有些虚弱地说，“我和妹妹都会很感谢您的！”

晴明望着那一捧紫色的小花，接过后，温和地点了点头：“多谢。”

望着少女扶着少年离去，晴明也再次回到了源氏。径直向着她的庭院走去，晴明再次想到了那天看到的场景。

「那本已经失去生命的少女，从淌着血的地上站了起来。大家都以为是我打败了伪神，但是在拥有了神格的伪神面前，阴阳术最多只起扰乱的作用。

随着她逐渐从地上爬起来，青色的发丝也逐渐变得纯白。」

晴明摇了摇头，走进院子里。

少女还和晴明第一次进这庭院一般，坐在缘侧上，并没有丝毫变化。青色的发丝被梳成发髻，双手交叠放在腿上，坐姿端庄完美。

晴明看了眼手中的花，走过去坐在了她身边。

“有人给你送了礼物。”晴明说着，便将手中的花送到了她的面前。

小小的紫色花瓣，被压在地上，轻轻地露出了褶痕。即使是知道少女不会回应他，晴明也舍不得立刻离开。他是亲眼看着少女变成这样，像一个人偶一样，精致美丽，却没有丝毫生气。哪怕是曾经的雪女，也有着对生命的思考。

「在站起来之前，她从来没有抵抗过一次。伪神承受的怨恨，每一次的折磨都发泄在她身上。眼前的结界仿佛是一道诅咒，让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受伤。我想到了阿夜和我说的那些话，自己谦虚地应下的话……都太脆弱了……」

“好好休息吧。”晴明最终还是起身了，“对了，今天晚上有庆典……”

“……”

“如果……”晴明伸出了手想要摸摸她的头，但是马上收了回来，“不，到时候我来接你吧。”

「纯白的少女，无垢的妖怪。

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她。我记忆中的她，从来都是带着戒备，却又希望得到别人接纳的她。现在的她，浑身散发着一种令人害怕的气息。

“阿紫……”

自己听到了自己无力的声音。」

晴明回到了自己的庭院，却发现了另一个人。

“黑晴明？”

“啊，晴明大人！你回来了！”小白跑过来忙解释着，“小白拦不住他……”

“没事的，小白，你下去吧。”晴明并不介意黑晴明的到来，他身边并没有带式神，也就说明他来这里是有别的目的。

小白看了一眼黑晴明，只好离开了。

“你来这里有什么目的？”晴明望着他问。

“我有办法让她恢复正常。”黑晴明眯着眼睛说，“她和我才是同类。”

“我不会把她交给你。”晴明不再看他。

“哼，我也没想过要劝说你。”黑晴明冷哼一声，“她那个样子，迟早是要自我毁灭的。”

「黑晴明说出了我心中的忧虑……在看到她毫不犹豫地杀了伪神后，我便不再认为她只是一个半妖了。

那样的交战过于血腥残忍，现在回忆起来，还觉得有些害怕。可是，那就是现在的她。失去了所珍视之物的她。在无数次的折磨后，阿夜的身体终于被舍弃了。伪神重新变成了八条巨蛇的模样，而也是这个时候，京都的阴阳师们的力量终于攻破了伪神的幻境，来到了这里。

决战的时候到了。

当我震惊于伪神的本体时，少女已经用太刀刺穿了阿夜的身体，然后……

我没办法忘记那样的场景。

血肉撕扯的声音混杂着细弱微小的啜泣声，最后连骨头也没有留下来……」

“荒？”

走进书房时，晴明意外地发现神使荒正在等着他。

“既然伪神已经消失，那么我便也该回高天原了。”荒率先开口，“只不过，她仍然是必须警惕的存在。”

“……现在她仍然不过是个半妖，即便这样，高天原也不肯放过她吗？”

“半妖……半妖也好，人类也罢。只要她尚未取回神格，她于高天原而言，便是威胁。平安京于她而言，不过是一个玩物罢了。就算她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她也曾是高天原的神明，但她终究……”荒反驳着晴明，同时也想到了那个当时最容易被忽视的存在，但也只是一瞬间，他就又恢复了作为神使的威严，“晴明，你应该知道怎么做。”

荒离开的时候，天空还是晴朗的。晴明从书架上拿出一个画卷，那还是自己少年时替她画的一张画。那是在鬼童丸的事情，还未发生意外之前。她时不时会望向自己师兄这一件事，自己也很在意。所以……

在画下来的同时，晴明也发现，在那双青色琉璃的眼眸中，虽然有对未来的畏惧，却也有希望和眷恋。

傍晚悄然而至。

“那么，紫姬小姐就拜托您了。”侍女阿云面容颇为复杂地将少女纤细的手，轻轻地交到晴明手中，又鞠了一躬，这才匆匆地转身。

晴明低头望着少女精致的面容，然后弯腰轻声问：“阿紫有想去的地方吗？”

虽然问者有心，听者却无半点反应。周围嘈杂，晴明和少女之间却沉默了许久。

“这孩子被伤太重了，她现在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回应你的。”化作寻常人家女人的玉藻前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又看了看周围的热闹情景，“人类对这种庆典还真是不知疲倦啊。”

“比起这个，玉藻前，你刚才说她被伤得太重了……你可有办法？”

“没有。不过，她现在的状态或许要比伪神那个时候还要危险。毕竟我曾经也想要烧尽京来复仇，而这孩子的痛苦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安放的地方。”玉藻前伸出手指轻轻地拂过少女的发髻，笑了笑，“话说回来，若是毁了平安京能让她痛快一些，我倒也不介意帮帮这孩子。”

晴明本欲反驳，但身后的人群躁动了起来。

“啊！晴明大人！原来你们在这里啊！啊，还有阿紫……”化作人形的狐狸少年小白从人群中挤出来，手中拿着一个面具，十分开心地走到少女面前，将面具替少女戴上了。

小白的动作并不温柔，甚至还有些笨拙，晴明想出声阻止，但是少女并没有什么反应。

一旁传来了孩子的哭声。

“小白狗，我们都在谈正事，你不如去看看那孩子为什么哭吧。”玉藻前玩笑般说。

“小白……”面对玉藻前，小白显然有些底气不足，“小白才不是狗……”

晴明感觉到自己手中纤细的手指，微微地动了一下。他看向了少女，少女面无表情的脸上，并未流露出情感。他有些失望，仍然有些在意地望向了那个哭泣的女孩。

一个比女孩大了些许的男孩从人群中费力地挤了出来，一脸嫌弃并得意地说：“木子，你在这里！你看，我给你买了什么？”

名叫木子的女孩立刻接过了男孩手中的苹果糖：“谢谢哥哥！”

“……哥……哥？”身旁的少女僵硬地说着，瞳孔突然睁大。

“走吧，父亲还在等我们一起去找妈妈呢！”

男孩的声音明明不大，也不可能完全听得清楚，可是身边的少女像是听到了更多让她恐惧的东西。

“父亲……妈妈……”少女面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了惊恐的模样，“不要……对不起……对不起……”

少女的手很快就脱离了晴明，她双手抱着头，蹲下来，嘴中发出了尖叫声。

「当少女再次站起来的时候，我周边的结界也消失了。她毫无预兆地倒在了地上，而妖化产生的变化，却没有变回去。

无垢的妖怪，沾染了鲜血。

“对不起……对不起……”

她一直在说这句话。在我背着她离开幻境的时候，她一直在说这样的话。」

“把她交给我吧。”

“……阿夕？”

晴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所见，可是那气息就是长相曾和阿夜相似的阿夕。不过，他现在，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玉藻前微微眯了眯眼，只听晴明问：“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这件事说起来就有些复杂了。”灯火下照出了他的脸——一张溃烂不成样的脸，五官尽失，仅能看到眸子也只剩下了一只，甚至身体上的衣物都破烂不堪，露出的皮肤都如火烧了一般。

“你……”晴明皱了皱眉，瞥了一眼旁边抱着头的少女，挡在了她前面，“不行，你现在不能带走她。”

“……那就只好用武力解决了。”阿夕也不肯退让。

“晴明，让他带这孩子走吧。”沉默了很久的玉藻前开口说，“毕竟他们也是亲人。”

“……”

晴明在犹豫。他是否在这些年的时光中，疏漏了什么，才会让原本的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否是从那个时候的阴阳分离之术开始的呢？虽然找回了记忆，但回想起儿时和她一同度过的时光，却觉得有什么地方被忽视了。

沉默了许久，他最终还是让开了，看着阿夕轻轻地抱住少女，心中颇为复杂。

“晴明，我们走吧。”玉藻前看了眼阿夕说。

“……”

“让小白狗跟着吧，这样你也该放心了。”玉藻前见晴明没说话，便补充道。

望了一眼逐渐平静下来的少女，晴明只得随着玉藻前向前走去。

“阿夕身上的伤，只有天雷才能造成。”玉藻前开口说，“千代就是这样离开我的。他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那个样子？晴明，你是不是知道些我不知道的东西？”

晴明也看向玉藻前：“不，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

玉藻前打开自己手上的折扇，面具下的嘴角提了提：“哦？我还以为这一切都是你布好的局，看来是我会错意了。”

晴明微微皱了下眉，察觉到玉藻前话里有话，立刻止住了步子：“糟了。”

回头望向热闹的街道，那里早已没了阿夕和少女的身影了。

“看来，现在只能指望小白狗了。”玉藻前若有所思地说，“不过那孩子要把她带到哪里去呢？”

带到哪里去？

“八岐大蛇……”晴明顿了一下才说，“……不过，他应该不会伤害她。”

“但是还是要赶快找到阿紫姐姐才对。晴明，你看，是谁来了。”神乐和源博雅从一旁的小巷中走了出来。

“不知火？”玉藻前饶有兴趣地问，“为什么杏原的妖怪会认识阿紫？晴明，你果然瞒了我什么。”

“……不知火？”晴明忽视了玉藻前的问题，看向那个窈窕的身影，“多谢你在伪神对抗期间对平安京的帮助。”

“不……能帮上你们就好。”不知火答道，眸光流转在众人的脸色上，“但是现在，我想找到我的结缘者，请问她去哪里了吗？”

一阵沉默之后，晴明开口问道：“你也是来带她走的吗？”

“晴明……”神乐开口说，“阿紫姐姐并不是谁都能带走的。哥哥，你也说说晴明吧。”

源博雅并不想说话，但是在神乐的请求下，只好叹了口气：“我说，晴明。阿紫那家伙去哪里都不是我们能决定的吧？她自己才是决定自己到底要去哪里的人。”

「神乐和源博雅的话让我愣了一下。也许是我从来没有从她的处境想她的问题，所以才会和她越离越远。眼前的不知火美丽优雅，她的眼神仿佛也是在这么诉说。想必，曾经追求自由而反抗命运的不知火，也看出她被名为‘神明’的枷锁禁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