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浮世卷[阴阳师] 第59章 伪神（下）

源赖光的话，像是一把火，烧毁了所有的记忆。

“不是的……”我想要否认源赖光的话，记忆却翻涌起来。

“阿紫，你……”那是我第一次下山的时候，父亲站在山下的村子前，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去那里留宿。

“父亲大人，怎么了？”我问。

而就在此时，有一个和我一般大的男孩子，从我身边跑过去了，嘴里叫着“妈妈”的词语。

这是我陌生的词语。

“父亲大人，妈妈是什么意思？”我问。

父亲摸了摸我的头，没有说话，把头转向了一旁。我没有在意父亲，反而看着那个男孩扑向了一个女人的怀里。

我有些似懂非懂，然后指着那个女人问：“父亲，那就是妈妈吗？”

父亲牵起我的手，离开了村子，趁夜回到了山上的宅子里。哥哥早早地睡下了，但我睡不着。于是，我来到了姑获鸟的房间里。

“阿紫小姐这么晚了还没睡吗？”她见我来了，就停下了手中的活。

“姑姑，妈妈是什么？”我第一次对她问出这样的问题，虽说以往我也问过问题，但总觉得这样的问题好奇怪。

姑姑愣了一下，似乎也很为难到底怎么解释。

原来那个时候……

“源稚弥不是那样的人吗？紫姬，你真的了解你的父亲吗？在我看来，他可是一个为了目的，连自己都不惜搭进去的人。”源赖光挥起太刀，周围的草屑都被他的动作震了开来，“我既然答应了源稚弥，也就不会轻易让你这么活下去。但我也说过，无论是妖还是人，对源氏有用的，我都会利用。你现在对我还有用，所以，紫姬，拿起太刀，为你自己战斗。”

……这就是我的命运吗？

我咬着牙忍泪：“不是这样的。”

我还在欺骗自己。我不愿意相信对我温柔的父亲，到头来只是把我当作一个工具。

源赖光不再说话，他的刀法十分凌厉，而我只是躲开太刀挥出来的风刃就花了不少力气。

不是这样的……

我想要不断地反驳，如果就这样承认了，也就是在承认我也不过如此，一个被命运左右的生灵。

……不甘心。

真的不甘心啊……

如果这是我的命运……我不会就这样死去的。死在谁的手上，又该怎么死去，都该是我选择……

真相的残酷，饥饿的折磨以及内心中的不甘心，让我再次碰到了冰冷的刀刃。堆积在心中的重物趁着我将刺入地上的太刀抽.出而倾泻在我的舌尖上。

嘶哑的声音破碎地从我的口中宣泄出来，带着有意识和无意识的嘶喊。那种无论如何都不想在这里死去的念头，撑着我挥起了太刀和源赖光对抗。

不是以往的练习，源赖光下手仿佛在对付一个真正的敌人。而我也在他的层层逼迫下，逐渐从饥饿的疼痛中清醒过来。

和源赖光的战斗不知持续了多久，天边的光彩逐渐亮起，从远处传来的悲鸣似乎是直灌我的脑袋。

再也没有心思和源赖光交手，手中的太刀被我一震，一旁的结界也总算露出了一个小口。

“……你去了也不会有什么改变。”源赖光像是早已看穿了我的小把戏。

“……？”我只是隐隐觉得不安，但是源赖光像是已经知道了什么，“你知道什么？”

源赖光并不作答，反而再次挥刀。堪堪躲过了他的攻击，我立刻从结界裂开的口子逃了出去。

如果没有错的话，一定是阿夜……他又做了什么。

他会做什么呢？伪神到现在也应该差不多了，依靠京都的阴阳师和晴明也是能打败的。为什么我还会这样不安？

伪神降临的地方并不算远，但是和阿夜相呼应的紫.阳.花木雕却一直在往伪神的方向响应。

“阿紫？”晴明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追寻，“你怎么也到了幻境中来？”

眼前的景象是我从未见过的浩大工程。数不清的阴阳师和妖怪，一起在对抗妖怪，对抗伪神。我在一瞬间没能回答上晴明的问题。

也许是见我惊慌失措，晴明也缓和了声音：“这里太危险了，还是交给我们吧。”

我这才看向晴明。他姿态翩翩的贵公子模样早就被疲惫抹去了，连往日十分齐整的发丝，这时也变得凌乱不堪。

“哥哥……”我几乎是被悲伤压着说出这句话，“阿夜……他在哪？”

“说起这个……”晴明有所顾虑。

但越是这样，我便越是害怕。

“告诉我……”我咬着牙说。

晴明低下了头，二话不说便伸出了手。我知道他会怎么做，所以一开始就有了戒心。

我随手扯过一旁的阴阳师，用太刀抵住他的脖子：“不要骗我，就算是阿夜说的，也不行。”

“阿紫，你先松开他。”晴明看上去依然很镇定，“这件事有些复杂。”

“……他死了吗？”

“不……”晴明上前一步，抓住了我的手，“倒不如说，我们也不知道。”

“他还活着哦。”八百比丘尼的声音从晴明身后传来。

“真的？”

我选择相信八百比丘尼，但是晴明看上去很无奈：“八百比丘尼……这件事……”

八百比丘尼走到了晴明身边看着我说：“告诉这孩子才是最好的办法。就算你要瞒下去，这孩子也是能够感应到对方的存在。”

我不等晴明再说话，急忙问：“阿夜他现在在哪里？”

八百比丘尼没有回答我，反而看向了晴明。

“晴明……你就带阿紫姐姐去吧。”神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边，她看上去也分外疲惫。

“神乐，你还没休息好怎么就跑这里来了？”源博雅有些抱怨，但显然有些气力不足，“晴明你还是快带着她去吧，不然决战的时候一定会有影响的。”

“我知道了。”晴明只能点头答应，“那么接下来，就拜托你们了。”

晴明走了过来，面容柔和下来：“走吧。”

“……嗯。”我点了点头，又看了看神乐他们，只能鞠了一躬。

晴明走在我前面，带着我直接走向了前方巨大的白色物体。而当我抬头望去，才发现所谓的巨大白色物体，是八条白色巨蛇。它们在缓慢地移动着身体，由京都的阴阳师和他们的式神结成的结界挡住了那八条巨蛇。

“它是由巫女们的心魔组成。你在狭间见到的，不过只是它的一部分。”晴明解释着，然后告诉了我关于阿夜的事情。

事情发生在今天的早上。伪神的悲鸣不断地传来，而为了一探究竟，也为了防止决战时发生意外，阿夜进入了伪神之影的影响范围。

“这件事是我大意了，现在和你去找他，也是应该的。”晴明带着歉意和我说。

“就……我们吗？”我有些吃惊地抬头望着他。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还是京都的人们最重要。”晴明回答我说。

话是这么，但是，为什么啊……为什么要这么努力地守护京都……

沿着白色的，无垢的道路走了好一会，还是没能找到阿夜。我和阿夜之间的感应，在进入伪神的领域时，就已经断了，我们能做的只有不断向前去寻找。

但是越向前，巫女们的悲鸣就越清晰，连带所谓那类似神明的威压，也逐渐变得沉重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守护京都？虽然你小时候就这么说过，但是……我不明白。阿夜也是和你一样，即便已经把理想交付给了另一个自己，却还是不放心……”我感到焦急，不安，困惑。

所有的这些，都不曾得到解释。

“没错，为什么呢？”晴明看向了前方，却又不像是在看什么，“大概是不想失去和你们的「缘」吧。只要京都还在，大家就一定会聚在一起。这就是我想要守护京都的理由。如果阿夜和我一样，想必他也是这么想的。”

……「缘」么？

可是除了哥哥，我还和谁有「缘」呢？不知火么？那只是一个阴阳术……算不上所谓的「缘」……

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眼前突然一黑。

晴明温和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我看到了阿夜。我用手挡住了你的眼睛，因为他……”

“他怎么了？”我双手抓住了晴明的手，想要扳开。

急切，不安，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从我心里涌出来了。

晴明将手慢慢拿开了。在我面前的是只剩下半个身体的阿夜。他垂着脑袋，不知是死是活。他身体的下半部分和白色大蛇的底部连在一起，好像是伪神将他在不断地吞噬。

然而我的脑袋一片空白。我该做什么？

我上前一步，想要去查看他，晴明却拉住了我。

“我先去看看。”晴明像是安抚我般这样说。

“不……我去。”我拒绝了这样合理的请求，“请让我去……”

晴明摇了摇头，他有不忍，但更多的是坚定：“这里已经是伪神的最重要的部分了。我去的话，如果发生了什么意外，你还有时间离开……”

“如果阿夜死了，我也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晴明愣了一下，而就在我们沉默时，阿夜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了我们的思考。

“哥哥！”我几乎要冲向前去。

晴明拦住了我，也看向阿夜。阿夜慢慢地抬起头来，在那些已经白了一半的青色发丝中间，我看到了他依旧平静的面容。缓慢睁开的青琉璃色眸子，一如我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温柔。

“……你还是来了。”阿夜显然是知道我会来，“设置了那么多难关，你还是来了吗？”

“这是当然了……”我强压着心里剧烈翻滚的情绪，“我竟然忘了问……你究竟是不是能够再次回到我的身边……”

阿夜平静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十分温柔的笑容：“比起那个……晴明，能拜托帮我守着那条路吗？我想和阿紫说一会话。”

晴明迟疑了一下。

“放心，我不会对她做什么。”阿夜保证说。

晴明松开我，到了离我们较远的地方去布阵了。

“哥哥——”我焦急地问，“怎么才能把你救出来？”

阿夜轻轻地摇了摇头：“那是不可能的。”

“可是……”我想忍着眼泪，但是根本忍不住。

“没有可是。”阿夜继续说，“我还有一个身份没有和你坦白，不过这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事。接下来我说的，你要记清楚。”

于是，阿夜开始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很长，长到阿夜说出那个荒谬结果的时候，我几乎没有反应过来，以至于在巫女悲鸣的终战时，我还不能接受。

“这种事怎么可能……”我一直在否定那个结果。

“杀了我吧。”阿夜轻呢，如一片羽毛般落在了我的耳中，“这种事，也只有你才能做得到。”

“你骗我……”我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什么神明的神格……你才不是……我也不是……”

……这种事我怎么能做到？

“阿紫，你还记得我说的话吗？”阿夜的声音有些虚弱了，“我不是你唯一的愿望。你一定有你想要做的事情，一定是这样，所以才会有今天这个局面。即使你现在不相信……以后你也会相信我今天说的话。”

“是我一开始没有意识到。等到被捉住了，才想到，如果伪神得到了神格，后果会更加严峻。最好的办法就是杀了我。只要神格不存在了，伪神就永远是伪神。”阿夜看了一眼远处的晴明，“虽说我怎么都觉得便宜晴明了，但不可否认，若是将你托付给他，他一定会保护你的。”

“不要！我……不要他的保护。我要你活着……”我说服不了自己去相信那个故事。

“……你啊，就算知道了所有还这样在意我吗？”阿夜的声音无比轻柔，“我对你而言，本来就是可有可无，我也本来就是为你而存在的存在。”

“怎么样都好，不要丢下我……”我伸手抓住阿夜的手，“我才不信你说的……那根本就不可能……”

“唉……”轻声的叹息，无奈的话语，阿夜继续说，“时间已经不多了。等我完全被伪神之影吸收了，你和晴明，还有京都的人们，面对的危险就更大了。”

“不要！不要，一定还有别的办法……”我紧紧地抓住他的手，如溺水之人抓着最后的稻草。

阿夜抬起手，想要摸摸我的头，却只能僵硬地抬到半空中：“……已经没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