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浮世卷[阴阳师] 第179章 星彩（上）

“请收下。”

“这是……”

梦境在构建，漫步星空在一瞬之间。无数次无数次的回想，他终于构建起这个梦境。

在八岐大蛇真正死去之后，在人世间只剩下神明的传说，无人知晓，无人得知的关于另一个可能的一切的一切，留在他的回想中。

以梦境构建，构建起那时的所有——

在进入法阵没有多久，须佐之男便在那混乱的记忆之河中找到了一棵幼小的树，以及靠在树上那个熟悉的身影。

所谓的灾祸的核心……

须佐之男停在离树不远的地方，他不由得又看向了四周。飘逸的记忆围绕着树，却为他的到来自动让开一条路。

抱有一丝希望，他向前又走了几步。

“……须佐大人。”靠着树的少女睁开了红眸。

“你是谁？为何知道是我？”

“这些记忆告诉我的。外面……一定很混乱了吧？”

“灾祸在不断地吞噬着，这个法阵是——你应该认识，名为阿夕的青年打开的，所以我才能进入灾祸之中。”

“来干什么呢？”少女终于抬眸看他。

“终结灾祸，毁灭核心，拯救世界。”

“那就动手吧，我就是灾祸的核心。”

“但你还没回答，你是谁？”

“我是……”少女深呼了一口气，“一个将死之物。有人唤我源稚紫，有人唤我出云国旧神，也有人叫我丰云野。”

“丰云野，我——”

“从你踏入这里的开始，我那之前不想要接受的，被世人视为最伟大的「爱」便早已注入了那个空洞。为了人类，可以做出一切牺牲，我会这么做。”

是那样的记忆吗？

他只觉得构建这个梦境十分困难。他回想了所有的记忆，关于那天进入法阵之后的，却模糊起来。

唯一清晰的只有，那个名字，以及她递过来的物品——一片树叶。

“请收下。”

“这是……”

梦境再一次中断，他在静谧的夏夜中醒来，身边只有变成猫的伊吹在呼呼大睡。不知因为什么，他本该和天照一样消失，却在那时留下来了。

荒留在时空之中，去寻找天照的足迹，然而他却拒绝了和荒同行。

“或是这人世间还有我尚未解决之物，更担心有八岐大蛇余孽，所以——”

所以，他在这个世界留下来了，换了名字，继续行走于这个世界，偶尔会变换姿态回去晴明那看看。

许久以来，世间的一切，在他眼中只有被拯救的世人。少年时遇见的一切，成为他后来的选择，再成就了现在的他。

一个雨天，将农舍附近的妖祟处理干净后，他便戴上斗笠就要离开。

“年轻人。”农舍的妇人叫住他。

须佐之男回过头，看到妇人拿着一个竹篮走过来。

“请尝尝吧。”

篮子里是几个饭团。

“喵！”化作猫的伊吹早就在他腿边扒拉着了。

“举手之劳，不必这么客气。”须佐之男并未欣然接受，虽然神作为传说而存在了，但他的本性却没有改变。

“我知道，我知道。现在好多这样的年轻人，都非常热心。这也只是我的一点心意，请收下吧。”

……请收下。

唯独无法拒绝“请收下”。梦境中的那个少女，他还记得千年前的事，虽然很模糊，但确实是存在过。

须佐之男看着妇人，终于还是温和地笑了，伸手从竹篮里拿起一个饭团。

微风吹拂起他的金发——金发不再像从前那样因为雷电盈满而竖立，而是非常柔顺地垂在他的脸颊两旁。额上的神印若不仔细看，是常被金发遮挡住。

他本想收起，但妇人那期待的目光，让他还是将饭团自然地送入嘴中。

妇人再拿起一个饭团，伸手递给伊吹。

“这是您的……猫？吃吧吃吧，小猫咪。”妇人慈爱地看着伊吹说。

“喵！”伊吹有些不满，但不能在人类面前展现自己会说话，现在也只好用猫的叫声来表达。

“一路小心。”

在妇人满意的笑容中，须佐之男告别了她。

然而，最初的异样是他没发现伊吹，最后是自己的视线忽高忽低。

……是那个饭团。

须佐之男想要用力量净化，但却不管用。视线一下比一下模糊，眼皮也一下比一下更重。这或许不是他第一次见到人性恶，但会是他第一次在这上面栽跟头。

“是你啊……”她的声音颤抖着，好似着点晦涩难懂的情绪。

他心生疑惑，却还是走向前——别无选择。

“问原因的话……我想知道灾祸核心在哪。”

“不就在你眼前么？”

金色瞳眸终于看向已然低垂着头的少女——仿若被宰割的羔羊，但那里面，又还有在晨曦中问他这段旅途如何的少女。

“你不是。”他一边说着，一边朝她走去，就像刽子手般，不带感情，不带犹豫，“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解释？为什么不反抗？”

少女依旧低着头，令人看不清面容。

他终于来到少女面前：“为什么不和我说说看？”

“因为……”声音和气息几近断裂，少女抬起手按在胸口位，“被填满的内心是你那所谓的对人类的爱。”

“和那有什么关系？”

“我最为讨厌……最不被视为「爱」的爱……没有人问过我要不要……我却只能接受，就像——”

少女终于抬起头看他，那被刻意地抑制的、被忍受的爱意依旧从那双眼眸中流露。

“……我听说，灾祸核心，是扭曲了的力量。如果力量被修正……或是被吸收，是不是可以说，你也能得到拯救？”

“……”

“如果可以——”

“你是不是觉得，只要你愿意牺牲，所有人都应该感激你，然后幸福地活下去？万物确实有对生的向往，可又何尝没有对死的渴望呢？这实在是……”

尽管充满了爱意的眼眸看着他，说出的话却与之相反。

实在是……？

四周开始摇曳，这个梦境又要崩塌了。

那快要触碰到的记忆和过去，明明近在咫尺，却无法得到，无法触碰。

“不要走！”

无数次的消失，又无数次地构建，从未触碰，从未得到真相。他所失去的过去，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梦境瞬间消失，显露出它原本的样子。

是星空。

是实实在在存在着的、被人类无数次仰望的星空，耳边传来阵阵海浪声。

头还有点痛，金发青年揉着额头坐起来。

“啊！你醒了！那个人类——我们明明救了她，她居然恩将仇报！”伊吹忽地从他身边跳出。

“她也没有办法。”细细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响起。

须佐之男这才发现自己的身边，生着一团火，火光照亮的脸庞，正是他熟悉不过的了——

“你……”

“她的孩子都被妖怪吃了……你、你别看我……”将脸埋在手臂间，她蜷缩在一旁，不停地发抖，“我只是碰巧被这只猫缠上……你们要是休息好了，就赶紧走……”

须佐之男本来想继续问下去，却看到伊吹不断地给他使眼色。

现在已经没有什么神明，他也再不存在有什么不得不去做的使命……除非八岐大蛇再次复活，但这种可能微乎其微。

按理来说，至少是按照他以前的性格而言，他是绝对不会想起伊吹说的那些，谈及她的不正经的话——

“按本喵在人世间看过那么多故事的经验来看，那个女人毫无疑问是喜欢你。”

“……”

“如果不是因为她那种模糊不清的身份，你难道不承认自己对她也存在一点心思吗？”伊吹懒洋洋地摇着尾巴，“说不定你能从那种灾祸中活下来，也是那个女人对你还有喜欢之情。”

“都过去这么久，还说这些干什么……”

“本喵有预感，你们应该会再次遇见。”

“错觉吧。”

“是真的！本喵现在想起那个女人，都要忍不住发抖。总之，下次碰到的话，无论如何都想办法待在她身边吧，反正你也没有别的事做了。”

……

说起来，须佐之男想起了，以前自己并不是这样的性格，她或许也不是那样完美温柔——只不过都是因为什么而隐藏了自我。

“那我们可要再休息一阵子了。我叫素笺，你呢？”一改温柔的口吻，恢复到他少年时那般桀骜不驯的语气。

少女从手臂间慢慢抬起，只露出一双红眸，带着恶狠狠的警告：“我不想告诉你们。我救了你和这只傻猫，已经是仁慈了，我、我通知你们，你、你们赶紧走。”

“傻……傻猫？！”

“这里是哪里？”金发男人眼疾手快按住炸毛的伊吹，完全没有理会她的话，只是四处看，这才发现旁边有一座小屋，面朝大海，“这旁边的屋子是你的家吗？”

少女没有回答，依旧只是拿眼睛看着他，时不时又看了一眼伊吹。

“算了，是不是都无所谓，我进去休息了。”说着，他提起伊吹就走向屋子。

“喂——”少女终于急得站起来，“那里不能——”

须佐之男也不在意，只是将门推开之后，他又能感受到在外面吹过的海风——门后是与门外毫无二致的景色，但仔细看着，那里似乎有不一样的——

一瞬间，少女已经将门重重关上，背对着他们站在门前，手依然放在门上。

“都说了——”少女好一会才气势汹汹转过头看他。

“那里是星空？”以前名为须佐之男，现在自素笺的男人指了指门。

少女皱着眉看他，抿紧了唇，目光避开了：“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突然想起来……”如果回到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并非以现在的身形遇见她。

“居然能变……”少女瞪大红眸看着由男人变成少年，“啊……难道你之前都是装的吗？！明明很厉害……那你们肯定不是什么好人！我事先说明，我什么值钱的都没有！”

“我们看上去就那么像坏人吗？！喵！”伊吹终于忍不住，从少年的怀中跳起，直扑少女。

“呜！小猫咪才没这么凶恶，你绝对不是小猫咪！”少女忙不迭蹲下抱头，任由直接撞在了门前，发出响亮的“咚”。

“说我们不是好人，我们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好人呢？”金发的少年质疑，“说不定你和那个女人是一伙的……”

“别把我和她放在一起说，我和屈服于妖怪的人不是一类人。”少女放下抱着头的手，陡然语气一冷，又看到金发少年露出的微妙笑容，随即将眉头皱得更厉害了，起身将门锁好，头也不回地往海边的林子里走去，“再会！不对，再也不要见到你们了！”

“须佐！”伊吹又气炸了毛，“那女人欺人……猫太甚！”

少年露出一个和刚刚完全不一样的温柔笑容：“我现在叫素笺，而且，我觉得伊吹你玩得很开心。”

“有、有吗？”伊吹心虚地望着火堆边的一个由彩色线编织的球——肯定是那个女人的诡计！

“她走得有点远了，我得跟上去。变成这个样子，说话也忍不住要回到那个时候的方式了。”

林子并不完全是黑的，还有月光浅浅柔柔地落在小路上，落在嫩绿的叶子上，落在她绕过的每一根树枝上。

名为素笺的少年快步跟上少女，却得到对方狠狠一瞪，又加快了步子。耳旁风声越来越大，就像要跑起来一样，可是少女仍然憋着口气，不肯停下。

“噗……”微妙的平衡被趴在少年肩膀上的三花猫打破。

“干什么跟着我！”少女终于停下来，“我好像没欠你们什么吧？”

“哼哼，这可说不定。”伊吹不以为然。

“我能欠你这个小猫咪什么啊……”少女皱着眉，眼神看向别处，“会说话的猫……说不定还是妖怪。”

“喵喵喵？”

“你好像很讨厌妖怪。”素笺一边捂住伊吹的嘴巴，一边问，“而且，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为什么非要告诉你？”

“因为……”少年拖长了尾音，走到少女面前，“我已经把我的名字告诉你了。”

“我又没有一定要知道你的名字……再说了，我可是你们的救命恩人！哪有这样缠着不放的啊……”

“你把名字告诉我们，我们就不跟着你了。”

“真的？”

“千真万确。”

“唉……行吧。”少女极其不情愿，“哥哥叫我丰云野，算是我的名字吧。”

“哥哥……？”

“总之就是这样，我要回去了。”少女没有再看他，一头扎进了林子中。

“啊……呼……”伊吹从少年的手中钻出，“总算……本喵快被闷死了。喂！她不见了，不去追吗？”

“丰云野是她的名字。”

“这个本喵也听到了，她还说她有哥哥。怎么了？”

“这说明她至少有家人，不会和从前那么孤单。”少年露出温柔的笑容，“走吧，伊吹，我们找个地方休息，明天再来这吧。”

“她明天会出现么？”

会吧。

少年如是想，但一大早来了之后，并没有看到少女，直到深夜，他才看到少女从林子中走出。

今晚的月色依旧温柔——

“又见面了。”

“你们怎么还没走？”

“好嫌弃的语气……本喵都感到一股恶寒。”伊吹同样嫌弃地回答。

少女瞥了伊吹一眼：“小猫咪才不会这么讨人嫌。”

“喵喵喵？”

“你去哪里？海边么？”

“和你没关系。”

“这么晚出去不会遇上妖怪吗？我可是很厉害，带上我绝对不亏。”

“就算你很厉害，但我为什么非得带上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少女并没有停下来说话，并不顾及他，反而越走越快，“总之，不许跟着我。”

“喂——要去哪里？”伊吹还是不习惯叫他素笺。

“跟去看看。”

少女匆忙踩着月光来到海边，毫不犹豫地跳入海中。

“啊？她这是……”伊吹看看金发的少年，又看看海面。

“我下去看看，伊吹你在这等我。”

“喂——还看不出吗？她完全不需要咱们，没必要跟着去——而且我们根本不知道她去干什么——”伊吹用爪子抓住少年的衣角。

“……但是，伊吹，现在我并没有什么使命，我还是想随心所欲一点。我知道去海里会有危险，我保证我会好好地回来。”

……总之还是去了。

伊吹看到他变回了大人的模样，也和那个女人一样跳入了海里。

关于那份模糊的记忆真的那么重要吗？重要的难道不是还活着吗？伊吹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找了棵树爬上去躺着。

从满月又到了弯月，伊吹这才看到两个身影一前一后从海里慢慢走出。伊吹忙从树上跳下，却看到红眸的少女走在最前，手中拖着一根绳子，绳子另一端是一个巨大的贝壳，里面正装着又变回少年模样的须佐之男。

“你、你……”伊吹张大了嘴巴。

“你那是什么语气……不会是以为应该是这家伙把我拖回来吧？真是的……不要以为你是小猫咪，我就不会打你，我都说了不要跟着我，你家主人是听不懂吗？”

伊吹乖乖闭上嘴听她说话。

“总之人我带到了。”

“喵？！他怎么了？你不救救他吗？”

“无非是喝水太多昏迷了。”少女将绳子一扔，头也不回地往林子那走，不一会就消失了。

“喂——”

当然这种危机的情况，伊吹还是不知道该叫他素笺还是须佐之男，但这种事本就无关紧要。虽说不是神明，没有神明一说，但怎么想都不应该被水淹死。

伊吹一边想，一边用猫爪用力地拍着少年的脸，不一会就有无数个红色梅花印在少年的脸上。

就在伊吹难过得难以自拔时，一只手拎住它的后颈——要知道，猫被拎住后颈就是被命运扼住喉咙的时候。

—

“小猫咪，他怎么样——”

当我带着一点草药丸从村子里出来，再度回到那只猫身边时，却看到满脸都是猫爪印的素笺正一脸茫然地转头看向我。

“……噗——”

看到我笑，素笺更加困惑，他手上的猫趁机溜走，但被那巨大的贝壳绊倒，又两爪子拍在素笺脸上。

“什么啊……”我一边嘲笑着，一边将手中的药丸扔给他，“原来你们是搞笑役吗？”

素笺接过我扔过去的药丸，这才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但以一种毫不在乎的语气对我说：“但不管怎么样，你就说帮没帮到你。”

“我才不要你们帮忙。药丸给你，咱们两清了。”

“才没有，我还没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回到家中，我这才将一个海螺拿出丢在一旁，深呼了口气，这才走向哥哥的房间。

“哥哥——我开门了。”我一边说着，一边将门推开。

“……”

“和你说，我今天又碰到了昨天那个人和那只猫。”我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在海里找到的珍珠，将它们堆放在一朵金色莲花旁边。

“……”

“放心啦，我没有让他们碰到我。不过为什么不让我再去了？如果不这么做，你会的病会加重吧？”

“……”

“才不是无所谓的事，我会再去找办法的。”

“……”

“我不想睡觉，我想陪着你，哥哥。”

“……”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但我更知道，你应该是对我更为重要的存在。可是，我记不起来了……一直不肯说名字。只是，被我叫哥哥时，你很开心吧？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擅自决定叫你哥哥。”

“……”

从我出现，我身边就有他的存在。只是他一直生病着，也只有我能听懂哥哥的话。这本来只是很平常的睡前说话，他却问起我开不开心的事。

“我很开心哦。”

“……”

“我说的是真话啦。毕竟，也没什么好难过不是吗？”

“……”

“不，我并不孤单。哥哥在我身边，我并不孤独。”

我看着他，却在今年春天的时候，被命令不能再靠近他，所以我只能坐在门口，远远地看着他。

“……”

“我不想……”从他只剩下的一只眼睛中露出些许无奈，于是我改口说，“好，明天早上我再来看你。”

我向他告别，拉门出去。我的房间就在哥哥房间旁边，可我此时并没有睡意。我早已习惯晚上不睡觉，白天补觉。

哥哥的病是一点点恶化到现在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