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浮世卷[阴阳师] 第175章 白狐（上）

告别阿夕之后，晴明进入的是一片无尽的黑暗。这里就是所谓的灾祸核心所在处吗？可四处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他索性用灵力引起符咒，由符咒亮起的淡淡橘色光芒，令他看到了脚下呈现的画面。

那是关于源稚紫的所有。

晴明知道的，不知道的，通通展现在他面前。儿时的相遇，长大后的接触，那些画面在他的脑海，在符咒照亮的地方重现。

晴明微微垂了眸子，随后往前迈出一步。

刚被符咒照亮的画面，从源稚紫的，变成了他自己的。

母亲离去，遇见白藏主，拜师贺茂忠行，结识鬼童丸等，善恶分离，京都决战……不知不觉，他已经走了这么长的路了。虽然经历了善恶分离，但他已然明白，善恶乃一体两面，无法根除，却相互依赖。

不需要抛弃什么，也不用担心，内心的评判依旧会在最关键时做出选择。

可是……

当他不再去看那些画面时，眼前终于出现了能与之交谈的对象。可晴明却没有再向前，他沉默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似乎印证着那时他最初的印象。

“你来了，晴明。”她以初见时的孩童模样见他，比起初见时的复杂戒备，此时的她更为接近小孩子。

晴明没有回答，他能看到的，是一个巨大的鸟笼，将小小的孩子关住——用不了那么大的笼子，但这里仍然出现了。巨大的笼子空间与细长的铁栏，让人注意到的只有庞大的笼身。

“……你知道我要来？”

“因为出了事情，就会有来解决事情的人，晴明你是这样的人吧？”她并没有靠近铁栏，只是穿着华美的和服坐在牢笼中间，画着与她的年龄不用的成熟妆容。

“杏原……”

“诶？你知道我去过了杏原？”

“……”

“不过话说回来，晴明，你是来解决我的吗？”

晴明没有立刻回答，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抬头看向声音来源，而那之前坐在那里的小小女孩，变成了穿着美丽的少女站在鸟笼之中。

“为什么不说话？你之前不是很疼爱我吗？小时候，住在你家的时候……我变成现在这样子，会不会让你多疼爱我一点？”笼中少女楚楚可怜，眼眸婉转，她走到铁栏面前，向晴明伸出了手，带着期待的目光，“你会帮我出去吗？”

晴明看着那只手，回想起那时与她约定的。无法被她信任，从一开始……或是从鬼童丸的事情开始，就无法被信任了，只不过是自己一直在尝试重新获得她的信任。

那样的信任是如此难以获取，以至于她只愿意相信自己，只想自己独揽一切，哪怕是向他提出帮忙，也不会。

晴明没有想过再次获得她的信任时的心情，但若是能再次获得，恐怕和做梦一样。

就像现在。

她伸出了手，祈求他的帮忙，仿佛她的眼中只有他，是她的全部。

……或许他本就不像表面那样完美，因为他也会嫉妒，会失落，会和普通人一样有七情六欲，只是说，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所以那些可以忽略不计。

就是这样的想法，让他一次次陷入失去信任的危机之中。

晴明向前走了一步，握住了她的手：“在那之前，能向我解释这一切吗？”

少女的手在被握住的一瞬间，脸上露出了惊喜，眸子顿时熠熠生光：“真的吗？”

“真的。”晴明重复她的话，“所以说，灾祸是什么？怎么才能破除？”

“灾祸……”少女亮起来的眸子又暗淡下去，“那具身体已经没办法挽回了，它会变成吞噬一切的存在。”

“那，你是谁呢？”

“我……”少女抬起头看他，将手抽出来，“我就是她啊。”

“她……”晴明轻声说，“她是谁呢？人类？半妖？或是神明？”

“当然是神明了——”少女脱口而出，却因为这句话面容惊恐起来，“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求求你，让我出去……”

“这反而是我最不想要的结局。”晴明也收回了手，“你只是我想象出的她，并不是真正的她。如果我把你放出来，我兴许在第一步就被迷惑了。”

“可是——可是你不是那么想要她的信任吗？我可以完全满足你！因为儿时从未得到的东西，长大之后也会疯狂追求，你只是半妖，说到底你还是一个人——”

晴明本是想头也不回地离开，但听到这样的话，却还是停下来：“我确实很想得到她的信任，即便是在最危急的时候，也会不由得分出心神去担心。明知道她不用我去担心，明知道我担心也没什么用，但那样的情感还是诞生了。”

“不！不要丢下我……就算你不把我放出来，前面也有更多的存在！”

“是吗……”晴明往前走，“那也没关系。”

阿夕说过灾祸有三，那么现在晴明自己在的，恐怕就是终结灾祸，处于她的身体之中。

按照约定，源稚紫确实没有插手人类和邪神之间的事情，所以，他会履行另一个约定，一个很久很久之前，与某个存在做下的约定。

在无尽的黑暗中，正如第一次遇见的一样，还有许多个，许多个那样的存在。由他幻想出，由他回忆起，在这里充分被赋予生命，灾祸带来的是终结，而里面却是充满生机。

每前进一步，晴明都要花精力应对出现的幻想或是记忆。那是他没办法轻松忽视的记忆和幻想，所以走得格外疲惫。

然而，那并不是没有用的。

虽然疲惫，晴明却丢弃了许多不必要的幻想和记忆，也清楚了这儿的构造，是如同杏原那的游廊一般。然而，他并非神明，即便是半妖，他也明白自己有局限性。怎么在自己应有的能力内，完成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恐怕需要借助到人类的一些本性去取巧。

符咒烧了一张又一张，这样的地方还不能召唤式神。当最后一张符咒的光芒消失在黑暗之中，晴明自然而然地停下来。在以往的战斗中，总是有明确的敌人。可是在这里，晴明不知道谁是敌人，就算有「要破坏灾祸核心」这样的目标，那也相当模糊。

或许他应该再好好想想，出现这一切的原因，终归还是自己。

那是否，只要自己不再想——那些记忆和幻想终究是他的**的具现，四周会变得不一样呢？

–

曾无数次走过黑暗，所以并不害怕，更何况自己已经没什么好害怕的，只是想要去见某个存在的心情非常强烈。

在火焰燃烧尽那个青色影子以后，内心空洞占据着大半，强烈到令我几乎窒息，甚至已经在侵蚀之前我得到的情感。

无法找到回去的道路，我蜷缩起自己，对记忆里那些存在无比渴望。

无论是谁……

低下头看到自己的双手在慢慢地消散——

到此为止吗？要回归了吗？

回归也能照顾到自己的渴求吧，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痛苦。

“阿紫。”

……？

是谁呢？

这个名字承载了太多，被叫到的时候，我都觉得那样的空洞被填满了大半。只是回归之前也会有幻影吗？我伸出手——不知什么时候又恢复好了的手，捏住了眼前的银发青年的脸。

“太好了，你没事。”他温柔地笑了，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

就在那时，我觉得有暖洋洋的、令我无法忘怀的某物注入那个空洞。虽然不足以填满，却令我轻松不少。

只是……我不知道怎么开口。

“站得起来吗？站不起来的话，我来背你。”银发的青年看着我问。

“……帽子……”

“啊……你问我平时戴的帽子？不用在意那个，我的法阵持续不了太久，所以……”他最终没有背我，而是抱起了我，“失礼了。”

在痛苦中找到归宿，不必再去纠结是前进或是后退，有人来选择了我。我不知道这是好是坏，甚至也不想考虑后果——那样的感觉太过美妙，令我无法拒绝。

“为什么阿紫你会在那里？”

“……那里？”

“在我摒弃杂念之后，我试着用法阵打开一条路，希望能走到核心那里去，但这一次进去却看到了你。”

“晴明……”

“嗯，我在。”他微微地抱紧了下我，但没有用力，随后跨越了那个法阵，语气温和，“怎么了？”

“灾祸是因我而起，说到底，我不是……”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不是想要去拯救……”

即是是处于头发散乱的状态，即便看上去狼狈，安倍晴明这个阴阳师，仍然从容：“即便不是这个世界……甚至是灾祸本身，那又怎么样呢？那都是别人的看法，甚至是你的看法，和我怎么想，没关系的吧。”

“没关系……”

“我都想过了。在找到你之前，那些幻想，那些记忆都替我做出预判。在这里，是你的内在，所要寻找的核心，也终究会是你的一部分。我只是在想，如果是别人来到这里，看到的景色都会和我一样吗？”

“……会一样吗？”

“嘛，谁知道呢。只是我也想到了，为什么自己会看到那些的答案。”

“……”

“所谓的人类，不总是沉浸于一面之词之中的存在，他们之中，总会有像我一样的人，会相信着你，会等待着你。我知道这很难，但是你的寿命比我们要长得多，你能看到更多。”

他抱着我，只是在这黑暗中漫无目的地走着，却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因为，虽说是半妖，你却更是人类，所以看到的是我不信任人类的一面。我们又要去哪里呢？晴明，在这样黑暗的地方寻找你要找的东西，当然是找不到的。”

–

眼前的黑暗仿佛被风吹散一般，亮出它原本的样子。

安倍晴明如此想着，看到的却是无数流动着的、飘逸如水般的记忆景象围绕在他身边，色彩斑斓的记忆如游鱼般围绕着他。

“这里之前不是这样的。”她说，然后露出了晴明熟悉的笑容，“虽然没有完全把握，但要夺回自己的东西，我还是有一定的经验。作为人类，晴明大人还是在一旁好好看着就行。”

说着，她挣脱了安倍晴明的怀抱。比起之前半死不活的样子，晴明更愿意相信这样的她，是再次活过来了，就像巫女大蛇之后，又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正如她所说，作为人类，在一旁好好看着，见证她就好了。

“即便是微小到不值一提，我也希望能帮上你。”

他知道此时，眼前的存在，已经不是单纯的源稚紫，只是混合了源稚紫在内更为古老的存在。毕竟，她整个模样也只有面容和源稚紫相似，看上去也要比源稚紫成熟稳重。

然而，人类特有的傲慢，让他只想把那样复杂古老的存在当作长大之后的源稚紫。

所以，安倍晴明拉住她的手——

有许多次，安倍晴明曾默默看着她独自离开，自己因为各种原因而无法陪同，但这一次，他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不想要丢下她。好不容易换来的信任，可不能因为这样的事而再度失去。

在错愕之后一瞬间，安倍晴明见到了更为熟悉的矛盾和扭捏复现在她的脸上。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也不会只让你做一点点事。听好了，你所看到的是记忆河流。大概是因为将所有都吞噬在内，却没有指引而混乱成这样。就请你去指引他们，到正确的位置吧。”

“好。”

“做完了那些，就赶紧回来。那个时候，我一定把核心找到了。”

“好。”

“……嗯。”

她转身，并未停留，走进那看不到头的记忆河流之中。晴明也没等待，在她转身时，也一并转过身去。

–

所谓的灾祸核心……

不过是神之地的复现，只是神之地在这具身体中的复现。所以，当我眼前出现一棵白色树苗时，我将手放在了它的枝丫上。

“我现在是我了，但我应该成为什么呢？”

妖怪？神明？祂们之一？

不，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将什么出云国旧神，将什么祂们有关的，还有自己的真名一并抛弃吧。从枝丫上现出一团绿色之物，接着是更多，最后凝成一个人形。

我知道，是她们。她们回归了祂们，以孩子的身份请求再度来到我的身边。

“那么多世界意志，已经被我摧毁。伊邪那岐会因为世界崩塌而无暇顾及我。更重要的是，作为人类……或是半妖的我，会在那么多个世界里结束自己。”

“且无法回归。”

“毕竟这棵树才是最初的神迹，而非神之地。”我又将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处，那里已经不再缺少什么，“只是……”

我深呼一口气，抬头对上那些密密落在我身上的目光。

“你们有爱过我/出云国旧神吗？”

“无法统一回答。”

“……那么，这就是我的选择。”

树枝被我捏碎，化作白烟消散在空中。

没有声音，也没有别的语言。那些意味不明的、密密的目光一点点从我身上散去。

“这样一来，再过一段时间，我们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你了。”

“——”

“只是，就算如此，你依然是灾祸的核心。祂们愿意还在此处停留，就是为了你能回归，并非认同了这个可能。”

“我……”

“祂们容许我留下来和你说会话。不过，你已经做出选择了，我只能告诉你如果再次死去，你不会回归，不会轮回。从现在开始，你存在于那些世界的时间，在不断地减少——哪怕你已然是这些即将崩塌的世界的主人。”

“旧……”

“愿你再不活在痛苦之中，愿你得偿所愿，我的小丰云野。”

那温柔的话语最终消失，纷乱的记忆河流终于在树消失以后，逐渐安静缓缓流淌起来。

祂们放弃了这个可能。

就算我留下来，也改变不了什么。

因为我是核心，所以只要我还在，那些么个世界，终究要消失。若按照祂们给的路走，我的身体，会变成第二个神之地。……或是再也不会有新世界出现在这个可能之中，或是那些世界，还有被拯救的可能。

安倍晴明这样不可思议的存在把我带回来了，也可以说，他阻止了我前往另一个可能，从某种意义上，以另一种方式拯救世界。

我感激着他，因为那时填满内心之物由他带来。虽说那时他即便不来，我也能从回归中得到安宁，但恐怕「我」也要消失，所谓的一切感觉都回归祂们。

然而，这里就算那棵树消失了，祂们放弃了我/这个可能，那些被吸收进来的记忆也没有消失。

我已经可以控制这具身体了，但我不想这么快就把安倍晴明交出去。如果可以，我希望他可以永永远远地待在这里，和我一起，永永远远、继续用那样丰沛的情感填补空洞。

我如此期待着，延缓着时间，将其无限拉长，也走向那些记忆之中。然而，当我向前迈一步，那些记忆因何而消失，又因何只剩下了关于「我」的一切。

“勉强算解决了，但是核心……”他说着，带着一点欣喜，但却在看到我的时候愣了一下，“发生了什么吗？你……”

“没什么。”我决定将后面的事交给源稚紫，“不过是小心思没有得到实现的怨恨罢了。晴明你根本不是什么普通人，普通人哪能和神明并肩。”

“……”

“我就不废话了，我是核心。那么，只要你把我……”并没有让我说下去，安倍晴明那种一向以大局为重的人。

“一定有别的办法，阿紫。”他的语气太坚定，太信任着我，

“我不知道。可是，晴明，你为什么要犹豫呢？拖得越久，外面的世界崩塌得就越惨烈，到时候就算是伊邪那岐，修补它们……”

“一定有别的办法。阿紫，我……不，我们先离开这里。”他上前来，伸手给我，“走吧。”

“……被信任的感觉真好啊，晴明。”我笑着说，“但是我多么希望，在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就能这么信任我。然而，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因为人类就是那样的存在，所以并不会再心生怨恨。”

“一定有别的办法，我们先回去。”

“回去……？回哪里？”

“京都，平安京。”

“……真令人讨厌又怀念的名字。可是，晴明，我已经回不去了。因为那些记忆，因为我只是「自我」，更因为源稚紫已经长大了，不可能再回去做那个任性妄为的小孩了。”我上前一步，双手握住他的手，“没能见证你的未来真可惜，但我也是知道未来的存在，所以，我还是会嫉妒那些能够陪你一直一直走下去的存在……和你的那些烂缘分——本来这也不值得我说出口，但一想到这是最后一次见到你，又忍不住说出来了。”

“……”

“说起来，你是白狐葛叶之子吧，但我从没看过你真正的妖怪形态，这未免太狡猾了。在那些记忆里，我经历的所有你都看过了吧？”

他握住我的手，将我的手背贴在他的额上，随后，我发现有热乎乎又湿润之物滴落在我的指尖。

“真难想象啊……你居然会哭吗……不过，你也是个正常的半妖，有喜怒哀乐都是再正常不过了。看你这么难过，行吧，我就不为难你了。不过，你真的……没什么和我说了吗？”

安倍晴明缓缓抬起头看我，然而脸上却多了血一般鲜红的妖文，以及那不知为何看着很突兀的毛茸茸耳朵。

“晴明……你——”

“你还想看什么吗？”他温柔地问，却只是看着我。

“……”

“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大家肯定很希望再次看到你，离开这里，我们可以一起去看……”

他没能说下去，因为我将手抽出来，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春天的花，夏日的海，秋后的枫，还有……”似乎有些不易察觉的哽咽在他的声音里。

“冬天的雪。”我张开手，令四周飘起小雪，“看，不用出去，我在这里也能看到，在这里甚至可以切换各种景色。多亏晴明你能帮我把记忆都指引到正确的位置，但它们终究不属于我。你知道该怎么做啊。不要浪费时间了，外面还有等着你回去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