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浮世卷[阴阳师] 第131章 琉璃之鸟（上）

看见了……

好多人……

他们手拿长矛……短刀……还有其他的……

向我丢来。

奇怪的是，我没有躲，反而迎了上去。

——为什么？

而且，那些人都好小……

小到不禁想要知道，放在嘴里咀嚼会是什么样的声音。

——像金平糖那样吗？还是像鲷鱼烧那样脆脆的？

这样一想，那些人似乎也变得可爱起来。温暖的风吹拂着四周，花在山上绚烂地开放，那些小人手上的东西，似乎不再是武器。反而变成了一个个饭团，一盘盘美味的菜肴。

既然这样，就全部进我的肚子吧。

这么想着，我张大了嘴巴，朝着那些小人而去。

——而后吃饱了，我幸福地躺在了山上。一只美丽的小鸟落在了我的面前。它浑身晶莹透亮，却发着七彩的光芒，这无疑吸引了我。它悦耳的声音，令我吃撑的肚子，感到了舒服。

于是，我用尾巴卷来了树，倾尽自己所有，希望将这只美丽的小鸟留在身边。

小鸟开心地留在我的身边了，直到遇到了一个自称是青坊主的和尚，我不得不和这个和尚打成两败俱伤。

在奄奄一息中，我又看到了那只小鸟。小鸟美丽的眼睛里流出了泪水，它悲戚地鸣叫着，直到我闭上了眼睛。

……

“怎么了？我吵醒了姐姐吗？”金发少年正手捧着一个花瓶，花瓶中放着几支月桂。

“没有。”我看着少年说，“做了个噩梦。”

“噩梦？”金发少年将花瓶放下，立刻走了过来，握住了我的手，“什么噩梦？”

我看着他琉璃一般的眼眸，微微笑了说：“我梦见了一只小鸟，和般若你的眼睛一模一样，非常漂亮。”

“这是噩梦？”他显然有些不高兴。

“毕竟只是一只小鸟，不能和我说话。就算是说话，也只是叽叽喳喳。”我认真地说，“但最重要的是，我梦见了自己变成一条蛇……似乎吃了很多人。最后呢，有个和尚把我退治了。”

他似乎有些紧张，但那双眸子又分外清澈，所以我回握住了他的手。

“只是一场梦。”他说着，却抓着我的手掌紧贴着他的脸，“姐姐不用害怕。”

“我没有害怕。”感觉到了般若脸上的温热，我说，“无论有什么事，我都会和般若说的。”

“嗯。”得到了我的承诺，般若这才稍微安心地松开了我的手，“烟火大会差不多要开始了，我们准备出门吧。”

“啊……说起这个，百闻牌送还给狸猫了吗？上次没有送还，他可生气了。匣中少女那边……”

“姐姐说那些啊……狸猫的话，不会再来麻烦姐姐了，匣中少女那边，交换物品就算拖几天也没事。”

听到他宛如蜜糖般语调，我就又看了看他，见他还是没有什么表情变化：“真是的……般若你又去恐吓狸猫了？匣中少女那边，你是不是也去威胁人家了？”

“不可能有那种事啦。”般若乖巧地笑着说，“那，我在外面等姐姐啦。”

换好衣服后，般若便牵着我的手往烟火大会的现场赶去。

“说起来，这还是我和姐姐第一次一起看呢。”在熙熙攘攘的妖怪中，般若紧紧拉着我的手，一步也不离我的身边。

“这么一说，好像真的是哦。”我回想着说，“毕竟前两次，都因为必须送商品去上级客房上，所以没有看到。”

“比起那个，姐姐还习惯这里吗？”

“嗯？”我有些疑惑地转头看着他，“什么习惯？我们不是一直都住在蜃气楼上吗？”

般若也看向了我。虽说被他叫姐姐，但个头上，还是他高一些。

“……那，姐姐喜欢这里吗？”般若问。

头顶有烟火绽放，周围的妖怪们也都欢呼起来。

“当然了。”我笑着回答，然后转过头继续看烟火。

“姐姐。”

“什么？”

“转过头来。”

我用余光看了一眼般若，见他神色那般认真，在稍微犹豫了一下后，便感到一个柔软的东西贴紧了我的嘴角。

什么都没想，什么也不愿意想。这片妖怪的乐土上，想来也不会阻止这样的事。

只是，为什么？

我不敢转头，但更多是因为困惑。可离我那么近的那双琉璃般美丽的眸子里，却没有一点含糊。

他只是停留了一会，便离开了。

“恶作剧吗？”我这才转过头问。

“不、是。”般若颇为孩子气地说，“这是在向姐姐表白。”

我这才眨了眨有些发酸的眼睛，“表白？”

“因为我很喜欢姐姐。”

“可是，我只是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妖怪，托般若的福才在这里安定下来。喜欢这种东西，我不太明白。”我说着，越过般若的肩膀，便看到了一个黑影从妖怪中走出，心中同时升起了一种异样——

那是……

“姐姐？”般若伸着手在我面前晃了晃。

我收回目光，歉意地看着般若：“抱歉，刚刚走神了。”

“姐姐刚刚在看什么？”般若也朝着他身后看去，“话可是还没说完呢。”

“有点奇怪。刚刚看到的，不知怎么，觉得很熟悉。”

“……”

见般若没回答，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是多么无礼：“抱歉……我……”

“既然姐姐那么在意，就应该追上去才是。”般若松开了我的手说，“连亲吻这种事都觉得无所谓，姐姐还真是迟钝得可以啊。”

“我只是觉得眼熟……”

“我、知、道——”

“般若生气了吗？”

“没有。”

“绝对是生气了吧？”我紧跟着般若出了拥挤的场地，到了一片还算安静的地方。

“……”

“那这次该用什么呢？红豆糕？苹果糖？还是团子？”

“到头来，还是把我当小孩子哄。”他毫无预兆地突然停下来转身，我便一头碰到了他的肩膀。

“才没有……”我有些吃痛地摸着鼻子，“这些不都是般若你喜欢的吗？”

面对他有些不满的清澈眼神，我还是头一次有些心地低下了头，但还是嘴硬：“好吧……大部分时间是我想吃……可是，般若也跟着吃了。所以，般若还是喜欢吃才对。”

“那不都是姐姐你吃不完的时候，才给我的吗？”

“是、是吗？”

“这种事无所谓了，但是姐姐的答复呢？”

“嗯？”

“我喜欢姐姐，姐姐呢？”

“我？我当然也喜欢般若啊。”

这本该让他高兴才对，可是般若却转身就走。

这是又闹变扭了？

我一声不吭地跟在他身后，想着该怎么哄他才好。

老实说，把喜欢说出来很容易，但自己却完全没法明白。若是喜欢一种食物，一个物件，那还很好解释和理解。可若是放在人或者妖怪身上，喜欢这种东西，难免要变得复杂艰涩，令我根本理解不了。

为什么会喜欢？喜欢之后呢？喜欢的人或妖怪一定要一直在一起吗？如果后面厌倦了，那该怎么办？

诸如此类的问题还有很多，因为太多了，所以我也干脆不想了。好在，和我认真说喜欢的只有般若一个。

像之前送商品时遇到的妖狐，遇见美丽的妖怪都免不了说一句“美丽的少女”之类的话……

那天我和般若遇到了妖狐后，在对我一番好意表白后，我便听说匣中少女说，妖狐后来几日都拜托其他妖怪从她那里交换了治愈物品。

……我当然知道这是谁干的了。蜃气楼上不能动手打架，但将妖怪带出蜃气楼，再动手，也不是什么难事。这种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从蜃气楼的另一边搬到这里，也是担心般若做的事太过了，没想到在热闹的地方，还是一样。

本来是高兴地出门，现在却是不开心地回来。沐浴完以后，我回到房间，看到般若在房间里等着。

“般若，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般若见我来了，便立刻转身就走。

随后是，清晰的锁门之声，以及他那听上去分外乖巧的话语。

“我想了想，果然还是把姐姐关在房间里会更放心。只是因为见到了令人在意的身影，就忽视了我的一片心意。姐姐还真是过分啊……”

“关于那个……”

“我不想听解释。”

“……那，至少把衣服拿给我……”

“我明天早上会送过来。”

随后便是他离去的脚步声。

轻叹一口气，我还是盖了被子躺在床铺上睡着了。

原本应该是非常香甜的一觉，却总觉得喘不过气，而被迫睁开了眼睛。迷糊中，我看到了一抹金色。

我伸出左手想要试探一下，却发觉自己的手被一只温热的手握住了。随即，那个躺在被子外侧的脑袋动了一下，一双美丽的琉璃眸子对上了我的视线——

“早～上～好～姐姐～”

“早上好，差不多要起床了。起晚了，客人会等着急。”我轻轻推了推整个趴在我身上的他。

“可是……”般若松开了我的手，将脑袋靠在我的胸前，“昨天晚上的事，我还没原谅姐姐。”

“那种事等今天晚上再说吧。”我轻抚了他那柔顺的金发。

般若轻哼一声，随后用白皙的手指卷着我一缕散落在被上的黑发：“我才不要，到时候姐姐又会推脱。”

“不会——”

“我不信。”他侧过了脑袋，吻住了我露在外面的锁骨。

张了张嘴，但最后还是沉默了，任由他进而报复性地在我肩膀上留下咬痕。虽说每次我做了什么让他不愉快的事，比如说和其他客人多说了几句话，次日早上便一定会出现这种情况——

只是这一次——

我有些吃痛地倒吸了口气——疼痛是从脖子左侧上传来的。

“般若——”我有些责怪。

这样一来，立领的衣服都没办法遮住了。

“哼……这只是对姐姐的小小惩罚。”

般若炙热的气息吐在我的脖子上，然后在脖子的右侧也传来了熟悉的疼痛。

正当我绞尽脑汁怎么让他冷静下来，一阵遥远但清脆的铃铛声打断了我。

“有客人来了。”我说。

般若非常不情愿地坐了起来，嘴角还有血迹，但很快露出了非常无辜的笑容：“别担心，我肯定会让姐姐去。”

我心中泛起不祥的预感，下意识地用手抵住了要俯身下来般若。

他想要干什么我很清楚，但我也清楚地看到，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琉璃般美丽的眸子里，流露出一种令我颇为困惑的情绪。

即便如此，我还是推开了他，起身穿好了衣服。

我顿了一下，偏了偏头，能用余光看到耷拉着脑袋的般若，不过……

现在还是让他冷静一下吧。

从抽屉中取出一条绸带，对着镜子，将脖子上的咬痕一一缠住，这才快步走出了房间。

手工店就在离我们住的地方对面，就在我急匆匆地进门后，便看到了在店门那里等着的妖怪。

“久等了。”在将其预定的各类小物件拿出放在桌上后，我颇为歉意地开了门说。

他愣了一下，立刻摆出了笑容：“没事没事，咱也只是到一会。”

“您说的所有物件我都已经做好了。”我将客人请进店来，然后将放有物件的盒子打开，让他检查。

“真是不错的手艺。”他一件件拿出来看，又小心放回。

“毕竟是第一次接到这样大的订单。”

“咱回去之后，一定会好好宣传一下的。”这个一直眯着眼睛笑着的妖怪，终于抬起头来看我说，“只是，还有一个物件。”

“还一个？”

“咱也是做手艺的妖怪。”他起身走到了置物架旁，指着上面唯一一个木雕说，“木雕。”

我这才恍然大悟：“啊……您说那个啊……真是万分抱歉，真是辜负了您的认可。那个木雕似乎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了，我实在是做不出您要的那个。”

这位客人是早在一个月前就亲自来我这里下了订单。除了需要几只制作分外精致的陶瓷杯子和御守，还希望我按照画像做一个木雕。

但……

“……是发生了什么吗？”

“实不相瞒，您送来的画像，被我不小心烧毁了。”

“……”

“真是抱歉。您当时送来那样精致的画像……”

“啊，没事没事。”他依旧笑着，伸手拿过了我手上已经关上的木盒，“那就后会有期了。”

我稍微松了口气，却不想他走到了门口，铃声响起，又转头看我：“咱听说你是新搬来的？”

“正是，我上次也和您说过。”

“是吗……”

“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就是觉得在哪里见过你……”

“是像您的某位故人吗？”

“……谁知道呢。”妖怪转身离开了。

对顾客说谎本来是商家大忌，但那画像刚到手就被般若烧了，说是我能轻易接受其他人的东西，却连他送的东西都不收。

即便如此，我还是安心收下了那笔订单的报酬。

时间很快就到了夜晚，在将几条毛巾送往猫又屋后，我这才将门外写有“开放”的牌子取下。

我回到家，将给般若买的团子放在了桌上，这才点上了灯。

屋内安静得不像样。

如果是平常，般若早就在门口等我了。

该不会还在为今天早上的事生气吧？

我向般若房间走去，但很快，在越接近他的房间，血腥味逐渐浓郁起来。

用力打开了房门，本以为会有很大的阻力，却不想轻松地就打开了。

也就是那时，脚下传来了粘稠的感觉。

“般若？”因为太暗了，我几乎看不清房间里发生了什么。

没有应我。

我走进了房间，艰难地用出一点妖力，点燃了房间里的灯。

我这才看到般若正靠在门口的墙上，腹部的伤口正不断地流出血，脸上、手臂上全是妖纹。

将在屋子里放着的白布取出，我试着叫了一声“振袖之灵。”

在我旁边，突然出现了半透明却无下身的女人。

“……连你都这样了。”

她没有说话，虚弱得连维持身形都困难，就不要说般若本身了。

可是，凭借自己么？

就自己这点妖力，怕不是还没为般若治愈，自己就已经……

只是，还没等自己走近般若，他便立刻睁开了眼。那双琉璃般好看的眼睛里，流露出了杀意和恨意。

……这才是他的真实面目吧？

不知是把我当作了谁，他捂着腹部的伤口站了起来：“到了这里……你们居然还在妄想把她带走吗……咳……”

她……？带走？

“当初认为她已经无可救药了的不就是你们吗？”般若嘴角渗出血来，“……当初如果不是被青坊主阻拦，我们也不用这样躲藏……她不属于你们……她……”

“……般若。”我轻声唤他，“是我。”

从那疯癫的话语中脱离，少年似乎愣住了。他脱力地靠在了墙上，随着眸子里的恨意和杀意也逐渐散去，自己也慢慢坐在了血泊之中，美丽的眸子里，留下的只有满眼的悔意。

“姐姐……我……”

我这才走过去，跪坐在他面前，用刚刚累积起来的妖力治愈着他的伤口。

“我买了团子，一会想吃吗？”

“姐姐我——咳——”

“跑出去打架也要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我说，“不然，回不到这里的话，我还会以为你生气了一走了之。”

“……”

“……然后以为你还是会回到这里，一直在这里等着你。”

“抱歉……”

“有些事……既然阻挡不了，那就不要去阻挡。”我说，“般若已经为我做了够多了。”

“姐姐……你想起来了？”般若眼中多了恐惧，“你要走了吗？”

我摇了摇头：“我没有想起什么，但我也不想去知道了。至于离开，我也没想过。如果能相安无事地一直待在这里，那才好吧。”

“……又是安慰我的话。这种话，姐姐还是少说点吧……万一我当真，等到姐姐后悔的那天——”

“请务必当真。”确保伤口流血没那么厉害了，我这才拿开手，替他用白布包扎好，“请务必当真。我一直很清楚般若你在瞒着我什么，像这样的情况，撞见过好几次了。只是，今天是最严重的一次。因为一直都很清楚，所以我才想留住我们之间该有的时间。可惜的是，我一直都不知道喜欢究竟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真的喜欢上你，只是在自顾自地，按着自己的感觉走。”

“……为什么……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他慌张地抓住了我的手，“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告诉我……”

看着那双干净又美丽的眸子，我愣了一下。他明明是个恶鬼，却怎么能有这样清澈的眼睛呢？

我反握住了他的手，抬起头将自己的唇轻轻靠在他带了血的唇上。

事出突然，他吃惊睁大了眼睛看我。

似乎过了很久，又只是一瞬，自己被般若反客为主了。他口中的血腥味，与唇上的急切一并深入了我的嘴中。那是他埋藏隐忍许久的**，若不是自己还保有几分拒绝，肯定会被吃得一干二净。

那天晚上，他在我耳边，为我轻声讲述了一位名为「源稚紫」少女的故事。

故事乏善可陈，甚至有些无聊。

在我昏昏欲睡的时候，般若才问：“姐姐不好奇故事最后吗？”

“有什么可好奇？封印解开后，丧失了理智，最后也只能被退治。如果能侥幸活下来，往后也要过着躲藏的生活。”我有些无趣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都这么晚了，差不多要睡觉了吧？”

“但是故事结局，并不是那样。”

我看了般若一眼，他稍微有些得意，继而说道：“琉璃之鸟跟随着她，在奄奄一息时，将她带走。或许，她永远不知道这些，又或许永远不想知道，但琉璃之鸟也不在乎。”

对啊，他不在乎。他本身也是被人类欺骗着而出现的，对于想要信任他人这种事，他也早就失去了信任的能力。

所以，所谓的喜欢，也只是占有欲罢了。

不希望我离开他，不希望我和其他人或妖怪说话，不想被我拒绝。他从一开始，就认定了我是他的同类。

直到我真正地成为他的同伴——

直到我将那善恶不择中的善完全丢弃——

直到我再也离不开他。

巧的是，我也想要个只对我好的妖怪——如果是人类也无所谓，就是寿命短了些罢了。

我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什么都好，只要能取悦我。

我们互相依偎着取暖，互相依靠，尽管明知已经无路可走了，已经接近地狱了，也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