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苦尽甘来是什么意思?”上课铃响前,何敏兮截住前来上课的黄老师。
黄老师沉吟片刻,“苦尽甘来的意思就是,有吃不完的苦,甘苦甘苦,甘就是苦,苦也是苦,甘也是苦,意思是一直吃苦,日子过得很穷。”
何敏兮道:“可是,电视里的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你总有苦尽甘来的一日’,如果是吃不完的苦,又为什么说‘总有一日’呢?”
黄老师皱了皱眉头,“你看电视?我要告诉你爸爸。”
何敏兮被她的严厉威慑到,赶紧做小伏低。
施建月今天背的是“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
周五下午,只上了两节课便放学了。何敏兮拿着收据来到照相馆,取了照片。
趁着周五,她何敏兮要为下一周的口粮做准备。
到了田里,住她北面的邻居廖磊喊住她,“敏熹,你家的田该打农药了。”
“伯伯,我爸爸不在家,你能帮我打药吗?”
廖磊有点难为情,早知道就不应该多嘴,“那个,我家的田里也要打药,可能忙不过来。”
“你帮我打药,我可以帮你做鞭炮。”
廖磊眼珠一转,觉得这样可行。
“农药钱我来出,你帮我打半天药,我帮你干两天活,相当于我拿四天换你一天。伯伯,你看这样可以吗?”
“两天太少,四天吧。”
这时,其他村民听了,就暗自笑笑,这个廖磊,连七岁的小女孩都欺负,打药最多一个小时,却让何敏兮帮忙做四天。他们不知道的是,假如这事落他们头上,他们大抵也会趁机还价。至于还多少,那就看个人良心了。
“你能包饭吗?”
“包饭的话五天。”
“好,谢谢伯伯!”
何敏兮来到鞭炮厂,看到堆放成小山一样的鞭炮,目光十分坚定,“伯伯,做这个一天能挣多少钱?”
“看手速,你伯娘一天挣一块五。”
何敏兮飞快地算了一下,一年有200天需要上学,剩下的150天如果做鞭炮,就有225元的收入,再加上放学之后也可以做一些。一年学费400,咬紧牙关少吃点,多做点也就可以了。爸爸何至于……
很快,何敏兮弄懂了生产鞭炮的九道程序。
第一道是生产大张的厚纸;第二道是将纸块切成细长条,然后卷成筒状;第三道是将长的纸筒裁短,规格各不相同,整齐地竖立在一起;第四道是将短的纸筒用绳子捆成六边形的饼状。
一个饼大概有六百四十个小纸筒,年轻的姑娘们手脚麻利,她们用绳子从纸筒堆里随手一截,然后根据实际情况增删绳圈里的纸筒,再搓揉成一个规则的六边形,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最后系紧绳子。
第五道工序是用配置好的泥巴糊在纸筒的一侧,使之密封,晾晒待干;第六道工序是从开口一侧向纸筒里添加配好的火药粉;第七道工序是将裁短的引线插入火药粉中;第八道工序是用石灰堵住开口一侧,然后在光滑的石头上反复加以拍打,使石灰紧实,待静置一夜后,便成了一个个小鞭炮;第八道工序是将一个个鞭炮编织成串,然后卷起来;第九道工序是用颜色好看的玻璃纸将鞭炮包起来,用浆糊粘住,最后再卷起来。经过这九道工序后,便成了逢年过节各家各户燃放的烟花爆竹了。
而何敏兮要做的,正是第八道工序。其他的工序要么费力气,要么更危险。第四道虽然简单省力,但她的手掌太小,一时半会做不了。
第二个周五,她再次来到鞭炮厂找廖磊,“伯伯,两个星期刚好是五天,我下周五再帮你多做半天,算是感谢你。”
“行!”廖磊心想,这孩子莫非遗传了她妈?真是太好了!顿了一顿,他又想,既然着交易这么划算,自然要长期合作,“以后地里有什么需要,还来找我。”
“多谢伯伯,我会记住你的恩情。”
这话说得廖磊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想去你家看电视,一个月就去两三次,一次就看半个小时,绝不耽误你,可以吗?”
“可以呀!”
在鞭炮厂里,很多大婶都对何敏兮的遭遇唏嘘不已。“你要是早点过来,你爸爸就不用抢钱了。”山村小镇里,一点小事立即传开。当日在桥边被警察抓捕的抢劫犯,围观村民众多,大家描述一下当事人的相貌,很快就能精准定位当事人的身份。
“你知道什么?长明因为儿子被鞭炮炸死了,他把女儿当个宝,怎么舍得女儿来鞭炮厂?”
“哈哈,毕竟女儿才是亲生的。”
何敏兮默默地听着她们说话,时不时应一两句,既不懊恼,也不埋怨。时间一长,有的妇女就在背后道:“你看那个何敏兮,蠢猪一样,别人说她爸爸坏话,她一点反应也没有,好像不关她的事一样。”
“你操心这么多干嘛?她好歹是个女孩子,就算遗传了她妈妈的病,也能嫁出去。”
“那不见得,万一又生出个傻子怎么办?”
这日在学校上课时,忽然有警察找来。
“何敏兮,你爸爸因为抢劫,同时还伤人,已经被判决五年有期徒刑,从明天起,将要在桃源县看守所服刑。”
在看守所里,何敏兮隔着铁窗将照片送了进去,又递进去一块精致的小月饼。她在车上向民警提出来请求,希望可以买块月饼给爸爸过个中秋。
“敏敏,爸爸对不起你。”何长明将月饼一分为二,将大的一半递了出来。
何敏兮伸手接过,“爸爸,我等你出来,你要好好的,2002年9月16日,我来这里接你。”
“你要好好读书,还有,答应爸爸,永远不要去鞭炮厂。”
“放心吧爸爸,我不会去的。我先把稻谷卖出去,再把田租出去,我每天去捉虫喂鸡。有空我就去帮国礼伯伯干活,换口饭吃。至于学费,我已经找了姑妈帮忙,她答应我,供我到小学毕业。”
张警官将何敏兮送回家,临走时又拿出十元钱和一张电话号码,“小姑娘,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给张叔叔打个电话。”
“谢谢叔叔,我会永远记得你的恩情。”
“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放弃自己。即便身如蝼蚁,也要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
“叔叔,你知道苦尽甘来是什么意思吗?”直觉告诉何敏兮,眼前的人或许知道这个成语的意思。
“是日子终于有了盼头的意思,甘就是甜,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只有吃苦,才能尝到甜头。”
“谢谢叔叔!”
国庆节,一年一度的茶油采摘活动揭开了帷幕。她挎着篮子来到山里,每摘满一篮就拎回家。
茶籽需要经过为期一个月的晾晒,才能剥离,之后送到作坊榨油。
国庆节的最后一天,何敏兮好不犹豫地将茶籽分成伍分,分别卖给了五户有电视的人家。一来,可以比较不同人家出的价格,以免第一户人家强行压价。二来,在卖茶籽的同时,她可以提出看电视的要求。不同意便罢,同意就更好。
开学后,趁着放学时间,她又再次钻进了山林,直到摘完最后一颗茶籽。
鞭炮厂拒绝留下何敏兮,她年纪太小,又没有看护人,将来出了事,没办法交代。她只好找廖磊。
“伯伯,我干的活记在你的名下,你按照9毛的价格给我就行。”原价是一万个鞭炮一块钱,她之所以想让利,出于四个目的。一来,哪天她生病了,出事了,多一个人想起她的存在。二来,别人如果能占到便宜,多多少少会给她一些举手之劳。三来,天黑了就需要点灯,煤油也是一项支出。四来,村民都会挑鞭炮回家晚上做,那么就可以跟着看电视,吸收未知的知识。
“在我家里做的鞭炮只能给8毛。”毕竟他需要往返于两地,以人力肩挑。
何敏兮又找到村支书,请求将两块水田和菜地租出去。村支书找了两户农民,分别以50和40元的价格买下了她家今年的秧苗。以后每一年,两人给她45斤大米,作为每年的租金。菜地的租户承诺每年给她10斤红薯。
同时,村支书还号召大家捐款,最后一共为她筹集到5.6元。
何敏兮坐在鞭炮厂干活时,心算了一下手头的资金。交完学费后,手上剩15.2元,买月饼花了1元,张警官给了10元,秧苗卖了90元,捐款5.6元,鸡蛋卖了7毛,一共140.5元。还差82.5元才能交下学期的学费。
如今正是10月8号,距离明年2月12交学费之日还有124天。这124天中,72天需要上学,包含15个周五,另72天是假期。
周五每天2点放学,可以挣9毛;平常3点50下课,可以挣6毛;放假每天可以挣1.6元。加起来可以挣162.9元。除去每天在廖磊家吃饭花的6毛,还剩88.5,也就刚刚好凑齐学费。衣服鞋子什么的,想都不要想,她忽然萌生了一个念头,那就是能不能长慢点?
在廖磊家吃饭,每顿2毛,和做的鞭炮一起记在本子上,一周一结。本来她打算自己做,这样会便宜些,但是考虑到占用了做鞭炮的时间,算下来和在廖磊家吃的成本差不多。
紧接着,她又换了种方式计算。假如周一到周五吃两顿,周末吃三顿,每周就能结余3.3元,如果每天吃三顿,就只有2.2元。
能吃到同学们刮掉的米皮,她已经心满意足了,幸好没有另外一个人跟她争抢这份资源。但是这个需要靠运气,有时米饭蒸得软,就没她什么事。有时一些学校的管事会阻止她在水槽捡饭,她自己也深有体会,那样会拉肚子。
以上算法是基于最理想的情况下。有时候,洗头发洗澡会耽误一些时间;有时候,鞭炮厂没那么多鞭炮库存。有时候下大雨,撑伞寸步难行,路上会耽误不少时间;还有的时候,老板有事外出,村民只能在家生产,一天就会少挣两毛。
所以,目前只有三个办法。一是每天少吃一顿饭,可以省2毛,捡点果子填肚子。二是在学校的时候捡废纸、废铁和骨头。三就是旷课,教室里经常缺人,也不少她一个。
穿梭于不同的地方看电视,何敏兮很快发现,老师教的发音和电视里的不一样,直觉告诉她,电视里的才是对的。有一次,她纠正教语文的黄老师,“一二三四五的二,发音读作er,不是ai。”
上课的时候,黄老师说:“何敏兮站到教室外面听。”
没有懊恼,没有不甘,她选择了屈服。面对全班投来的目光,她没有任何羞愧。她只知道,她不想成为这里的一员。总有一日,她要像电视里的人一样,像张叔叔一样,发标准的音,说有素质的话,做文明的事。
无论是数学、语文,还是自然、社会,老师教的东西好像都太简单了。课间的时候,偶尔她跑去别的班级,偷看讲台上老师放着的高年级课本和教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