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子的戒律 第62章 “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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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者山脉，作为“贤者”——所谓某个时代里最强大的法师们的安眠之地，这里如人们想象的那样威严壮阔、静谧无声。

而在这样的地方，在这种危险的时节里，此刻贤者山脉的角落、某处入口前，金发的女孩正百无聊赖地把玩一枚石子。

如山脉碎屑般的石子被轻轻抛起，又轻轻落下。

如此反复。

“我们来聊聊天吧，阿斯诺。”

不知道过了多久，薇拉不再接住它，而是把它扔向了不远处的青年，石子滚到他的脚边，发出了一点轻响：“你如何评价橡木法脉？”

阿斯诺保持倚着墙的姿势已经很久了，他像是睡着了，把自己变成了一尊雕像，或者更干脆的，是不想理会薇拉。

不过薇拉不会计较这种“小事”。

“橡木法脉……虽然是‘正统’，可大部分贤者却认为它‘不该存在’。”

“嗯……具体而言，其他的法脉在使用上都要求法师们首先必须正确认识自己的力量，并在这个基础上使用法术，换言之，他们的法术都在某个法师本人‘可控’范围之内……”

“但橡木法脉却不一样，它能让法师拥有超越自身的力量，并且毫无代价。”

“哈哈，‘极限’是一个很重要的概念呢，让我想想，是从凯特开始的吧？她因为心急把三山脉和精灵们的老家一锅端了的时候，大家还战战兢兢地创造了一个叫‘禁术’的词呢。”

“唔……从此法师变得很恐惧这个词，毕竟一但超越极限就意味着失控，也意味着极为可怕的后果……”

“唯一的例外，橡木法脉又是短命的——会不会就是如此，人族法师也越来越胆小，法术也逐渐失落了呢？”

说到这，沉默的青年终于像是忍无可忍，或是出于某种莫名的焦躁，突然道：“我不认为心存敬畏之心是什么坏事。你究竟想说什么？”

“哈哈，敬畏？哦，我差点忘了，确实呢。”

薇拉像是被提醒，饶有兴趣道：“由于橡木法师们的力量来得过于轻松，因此他们整体上对法术总是少了一些敬畏，也总是轻而易举地帮助和给予……最温和，最善良，又……最绝望。”

“……绝望？”

“永远无法实现的愿望，永远无法消弭的仇恨，以及永远无法战胜的命运。”

女孩的提灯就放在她的手边，说完这些时，她瞥去一眼，金色的眼眸有一瞬因为灯的反光变得极亮。

又慢慢黯淡。

“真是……太绝望了。”

……

……

……

希文格的试炼。

石台上的火焰在照明上的作用似乎弱一些，三个人借助它的光能看到的范围很小，脚步也因此放慢了不少。

哗啦……

珀尔娅突然停了一下。

他们还没有走出那条漆黑的走道，也还没有见到亮着光的出口，可她却已经踩到了“湖水”。

“已经开始了吗……”

珀尔娅又往前走了两步，冰凉的水便迅速漫过了脚踝。

或许是因为先前在水里看到的东西，湖水掠过脚背，有一瞬间让她感觉冷意甚至蔓延到了骨头里，强忍住才没有颤抖。

“我什么也看不到……”

莉莉则是抱紧了手臂：“如果你说的那些……影子就在水里，我们该怎么过去？”

何况，现在的珀尔娅还无法使用法术。

“其实……说不定很简单，只是……”珀尔娅顿了顿，莉莉忽然微妙地感觉到这件事或许和她有关，下一秒，女人便继续说：“你还能使用白法术吗？”

莉莉一怔，缓缓抬起手。

柔和的白光从她的掌心中亮起，暗淡的浅白色中便在这瞬间突然多了一抹刺眼的白。

“可以……但是，我不明白……”

“所谓过去的影子，就是‘亡灵’……也是因为各种原因无法回归蒂亚，徘徊在某处的灵魂。”

珀尔娅缓缓道：“它们渴求着解脱。”

“解脱？用白法术……？”

“准确来说，是‘吸引它们’。”

珀尔娅抬起头，望着远处那看不到头的漆黑：“传说中，生命女神安莱在每一缕灵魂上刻下属于生命的痕迹，指引逝去的人前往蒂亚，哪怕这些痕迹消失，它们迷失了方向，也会亲近‘生命’的气息。”

也就是白法术。

“不过，这只是我的‘猜测’，也许依靠白法术或许能引开它们，”她重新扭过头，看着莉莉，“可我不知道到时候你会遇到什么，你……能够接受吗？”

“除了这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吗？”

“……嗯，至少对于目前的情况而言。”

珀尔娅回过神，不得不承认些什么。

她先前不明白薇拉为何会让如此珍贵的白法术师“冒险”，可现在看来，他们此刻正好需要这样一位白法术师。

莉莉似乎沉默了一下。

她没有拒绝的余地，因此这种沉默只能算是“心理准备”。

片刻后，她轻轻点了点头：“我不敢保证自己能撑到最后，可……我会尽力的。”

“那就麻烦你了。”

珀尔娅朝她伸出手：“我会带你游过去的。”

“我明白了。”

他们也重新向前走去，一步步走入湖中。

湖水刮过他们的脚踝、小腿、大腿、腰部随后是脖子。

虽然什么也没有看到，但是珀尔娅已经清晰产生了某种他们已经来到了“第六座大厅”的感觉。

她在法术的土壤成长，深知那些试炼又或者“命运”所具备着的某种，不可言说的气息。

真正的试炼开始了。

三个人已经无法继续在水里站着了，他们开始调整呼吸，渐渐等待底下的东西靠近。

——直到某种与湖水不同的冷缠上了脚踝。

“……就是现在！”

莉莉皱了皱眉，白色的光在水中亮起。

整个世界有刹那的寂静。

少女还没有来得及产生什么“感想”，下一瞬，嘈杂混乱的声音陡然扑进耳中！

“你们想学什么？”

“我想种一棵树，我听说你能在一夜间种出一棵参天大树。”

“您一定知道‘精灵们的餐食’吧？我想找到它。”

……

“莉莉！你还好吗？！”

珀尔娅的呼喊让莉莉如梦初醒——她此刻被人搂着在水里向前游，在刚才的“瞬间”过去后，他们似乎已经离开了一段距离。

可她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

莉莉大口喘着气，忍不住抬起头，与焦急的珀尔娅对视：“这里没有别的火种，绝不能让火焰熄灭！”

少女张了张嘴，视线越过面前的女人——火把的光很浅，但光之外的一切不仅是无边的黑暗了，还有一扇门和一座石台的轮廓。

他们要把火焰带到那座石台。

这个念头清晰地在脑海中浮现，莉莉手中渐渐熄灭的白光再次亮起！

“弗娜，你可真是个神秘的……厨子，哈哈。”

“诺里，我劝你滚开，去种你的树！”

“要我说，它的味道也太差了，是我吃过最难吃的东西。”

“可按照典籍里的记载，这种餐食能让一家人吃一个月不会饿肚子，这就足够了。”

“好吧好吧，我记得我上周在旧书里见过类似的内容……事先声明，我不是特意去帮你找的。”

“你的树苗呢？”

“那就更奇怪了，我替它浇水，它第二天便会枯萎，可如果做这件事的人是你，它却好好的！”

“你不要趁机给我增加麻烦，我已经替你浇了整个元素之月的水了！”

“我很需要它。”

“为什么？”

“我的家乡在森林里，可因为某些原因，我们在平原上生活了很久……可能这辈子也回不去了，我只是想将它带在身边。”

……

莉莉再一次清醒过来后，感觉心脏在剧烈跳动，几乎要跳出喉咙。

怎么会这样？那些声音是什么？

“莉莉？”

“弗娜……和诺里，他们是谁？”

珀尔娅本来专注于带着莉莉往前游，闻言怔住，片刻后才皱着眉说道：“是希文格的两位弟子……弗娜·汀恩，以及隆多王诺里。”

也是希文格自相残杀的两位弟子。

莉莉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在不可思议之余也感到了惊慌。

那些声音就在自己的耳边响起，它们那么“真实”，真实得就像她在亲身经历那一切。

“我能听到他们的声音……他们在希文格身边学习，他们……他们的关系很好……”

她被珀尔娅架着，手里的白光若隐若现，整个人泡在水里，却仿佛一个缺水的人：“他们怎么会成为仇人……”

【“……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仇人。”】

莉莉整个人僵住。

耳边突然多出的声音……它既不来自水里，也不来自身边。

她甚至分辨不出这是怎么样的声音……男性、女性、孩童又或者老年……

【“有些仇恨生来就存在，你不应该最清楚吗？”】

更诡异的事发生了，那句话结束后，莉莉整个人便被抽走了力气，连疲惫地喘气也做不到了。

她往后倒去，眼睛也缓缓闭上——

白光一点点消散。

“……莉莉？莉莉！”

珀尔娅高声喊着少女，可很显然也已经阻止不了这一切了，她咬了咬牙，扭头喊道：“科顿！快——”

举着火把的科顿不发一言，却猛然加快了向前游的速度。

可就在这个时候，平静的湖面却在面前突然扬起一道极高巨浪，朝着三人兜头而下！

——哗啦！

再次被湖水吞没时，珀尔娅有一瞬跟着失去了意识，直到某些“声音”把她唤醒——

“赛提人占领了西部的三座城市，难民……我们只救回了极少的一部分。”

“那两个孩子……赛提人当着他们的面杀死了他们的父母，将他们囚禁了起来……”

“哥哥用石头割断了自己的手臂，让妹妹吃下了他的血肉——她活下来了，可也疯了。”

“陛下……我们必须为无辜的人报仇，将那些野蛮人驱逐出赫波亚，为了索特人，为了王国，为了赫波亚！”

女人再一次在水里睁开了眼睛。

她望着“漂浮”的影子，看着它们被白光吸引后搅在一起，发出清晰的、来自过去的声音。

那是……属于谁的愤怒？

珀尔娅却无暇顾及，她渐渐回过神，甩开试图拽住她的手，开始在水里寻找同样被拽入水里的同伴。

片刻后，她发现了渐渐往下沉的莉莉。

女人拨开水流，游了过去。

声音再度缠了上来。

“索特人用法术杀死了我们五百个人，就在昨天。”

“那些刽子手残害我们的兄弟姐妹，还要践踏他们的尸体，他们的头颅被挂在城墙上，身体被火烧成灰烬，他们在诅咒我们永远无法回到蒂亚。”

“他们谎称要谈判，但那是陷阱——谈判者的头颅第二天被抛了回来！他们在示威！该死的骗子们！阴险卑鄙！”

“王……战无不胜的王！请带领我们，让野兽的利爪撕下他们虚伪的面目！”

啪——！

珀尔娅下意识咬紧牙关，猛地抓住莉莉的手腕，用力蹬着水流，想要回到水面。

水面越来越近。

可是在某个瞬间，她的脚忽然被一股大力抓住！

“——！”

女人脑海里闪过了些许慌乱，身体却比脑子更快——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莉莉往上推去！

与此同时，珀尔娅也失去了挣扎的能力，被那股力量往下拉去。

声音……还是声音。

“我要离开这里了。”

“可是，希文格老师说我们的学习还没有结束。”

“你在说什么？你明明也在收拾东西，我想我们都一样，遇到了一些事情，所以必须离开，但这一切只是暂时的，对吗？”

“……你说得对，我的树还没有长大。”

“我也一样，还没有找到精灵的餐食。”

“不过，还有一个原因。”

“什么？”

“能和你一起生活，我觉得很高兴，弗娜。”

“……我也一样，在这里虽然很忙碌，可也是我为数不多感到轻松愉快的日子。”

弗娜·汀恩……和隆多王诺里？

莉莉刚才听到的就是这些声音——他们也在这座湖里吗？

珀尔娅的手保持着伸出去的惯性，却什么也抓不到，只是感觉到身体不再冰冷，反而一点点温暖起来。

是因为她要死了，还是因为那些声音……

慢慢的，她的视线模糊了。

那只有苍白的影子和清澈的湖水的世界逐渐糊成一团……

哗啦……

就在珀尔娅的意识彻底消散之前，她的眼中忽然多了什么。

那是一支缠起来的以法莲藤蔓，它缓慢地下沉，随着水流慢慢地浮向她的手心。

以法莲藤蔓……

橡木……法脉？

曾经，霍莱告诉过珀尔娅“什么是橡木法脉”。

“第一位橡木法师来到一座饱受烈日摧残的村庄前，听到了人们的祈求，他们说‘伟大的法师，请帮我们远离痛苦’。”

“可橡木法师心里却感到羞愧，因为他只是一个学徒，根本不会什么能够帮助众人的强**术。”

“可他想到那些寄托于他身上的希望，还是决定在大地上种下一棵树的枝芽——‘奇迹’发生了，种下的枝芽变成了广袤的森林，人们从此在森林里无忧无虑地生活了下去。”

昔日的话在脑海浮现，珀尔娅的意识浮沉着，不受控制地在水中喃喃低语——

“作为橡木法师……法术只不过是握住面前的‘枝芽’。”

她抓住了那根藤蔓。

“奇迹”——整座湖的湖水忽然剧烈地搅动了起来，它们如沸水般滚动，又像是被倾倒在一旁，竟然硬生生自以法莲藤蔓为中心，向两侧分开！

湖水迅速褪去，珀尔娅整个人猛地摔落在地！

身体砸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却让她恢复了一点意识，她撑着地面站起来，望着身侧如像是被切开的“湖水”，仍有片刻怔然。

而没过一会，一阵清晰的水声响起。

她抬眼看去，发现是科顿被什么甩出了湖水。

被一道青色的风。

珀尔娅终于回过了神，肩膀一松，有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干得好……西加。”

“这是怎么回事？”

科顿恢复得要更快一些，他在地上滚了一圈，又迅速站了起来，皱着眉看着周围：“你还好吗？另外一个女孩……”

“她在那。”

莉莉——被珀尔娅推出水面后，她此刻已经飘到了“岸上”，那座石门前。

珀尔娅说完，两人也很快从没有湖水的路畅通无阻地走到了那儿。

“对了，那支火把……”走上高台后，科顿突然说。

珀尔娅一愣，低头看着自己手里已经熄灭的以法莲藤蔓，转头朝另一端看去——那里漆黑一片，他们已经找不到来时的路了。

“火被扑灭了，我很抱歉。”科顿说。

然而，当他说着这些，看向珀尔娅时，却发现她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甚至苍白。

“不……不是你的错。”

珀尔娅本来想查看莉莉的伤势，可脑海里有许多被自己忽略的东西在一点点浮现。

她想起了自己在水里听到的声音，开口时有一丝恍惚：“不对……希文格为什么要让我们听到那些东西……还是……”

赛提人和索特人的战争，向希文格学习的两位年轻人，汀恩王国的女王和赛提人的王……

“难道……”

……

……

“等等。”

入口处。

阿斯诺忽然直起身：“希文格为什么会建造这座法师墓？”

“嗯？”薇拉侧了侧头，轻笑：“现在问这个问题是不是太晚了呢？”

“你提到了‘绝望’……他的两位弟子死后他还活了十几年，如果只是为了留存橡木法脉的残余……”

阿斯诺咬了咬牙，几乎是质问她，“不，他建造法师墓的原因根本不是因为‘传承’！”

“那还能是为什么呢？纪念他可怜的弟子，弗娜和诺里？嗯……他们本该是好朋友，但约定好的再会却从老师的庭院变成了赫波亚的战场……”

薇拉笑笑：“希文格曾经一定很喜欢他们，所以决定在死后也要写两笔关于他们的故事纪念他们。”

“——不对！希文格作为贤者根本不会在意两个民族的争斗，可他如果在意……”

阿斯诺似乎是今天第二次显得如此激动，他主动朝薇拉走去，语气又急又快：“那么这个试炼就根本不可能完成！他们一定会死在里面！！”

……

……

“希文格建造这座法师墓，不是为了‘传承’……他在问，为什么他珍爱的弟子会死？”

珀尔娅身上穿着有些厚的斗篷，她一边说着话时，一边有水珠从面颊、衣角滴落，让她整个人被一股厚重压着，整个人显得有些颓唐和恍惚：“但试炼的内容并不是让我们回答这个问题，因为答案已经显而易见，杀死他们的是仇恨……两个民族的仇恨。”

人们已经忘记了到底是谁先伤害了对方，但赛提人和索特人的战争已经停不下来了。

哪怕弗娜只希望子民能吃饱饭，哪怕诺里只希望有一棵乘凉的树。

“仇恨已经在所有人的心中生根发芽，裹挟着每一个人，赛提人永远不会原谅索特人，索特人也绝不会放过赛提人，他们……最终会杀死彼此。”

“希文格明白了这一切，记录这一切，也……无法解决这一切。”

珀尔娅说着，慢慢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向那座石台。

“我想，希文格的试炼，它的内容是——”

珀尔娅仰头看着那扇看不到头的石门，一字一句：“‘放下仇恨’……只有放下仇恨的人，才能通过试炼。”

莉莉躺在地上，昏迷不醒，而科顿整个人顿住了。

“我没有经历过这种仇恨，其实没有资格完成它，能完成这个试炼的只有你们两个人。”

珀尔娅扭过头，苦笑地看着科顿：“科顿……你说呢？”

科顿不发一言。

珀尔娅之所以会苦笑，是因为这个问题连她都能一眼看出来。

——他不可能原谅索特人。

哪怕在希文格死去的千年后，两个民族也从未放下仇恨。

珀尔娅的手在石台上落下了。

当她的手落在上面的一瞬，只听到很轻的声响后，整座石台……化成了尘埃。

他们彻底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