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珀尔娅是在第四天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被耍了。
可那时候她们的练习已经步入正轨,距离星砂庆典也只剩下三天。
甚至在这三天里,教她们星砂舞的舞蹈老师与她们的关系已经变得十分要好。
她们不仅是“师生”的关系,还会一起分享下午茶,甚至聊两句八卦。
“西奈小姐是一位很好的人。”
休息时间里,得知她们对领主很感兴趣,舞蹈老师大方地说:“如果你有什么困难,直接告诉女仆长和管家大人就可以了,她一定会抽出时间倾听——对了,她还喜欢独自在城市里散步,莫比埃尔的市民基本都见过她。”
所以她其实根本不需要“处心积虑”地找领主?
珀尔娅感觉到了一阵“悲痛”,又怕自己反应太大引人怀疑,转头随口问了句:“你们称呼领主为西奈小姐吗?”
“因为西奈小姐还没有结婚,准确而言还是西奈侯爵最疼爱的女儿,”薇拉的声音传来,“这个称呼显然更适合一位年轻美丽的贵族小姐。”
珀尔娅抬头看去——薇拉和她一样已经换上了练习用的裙子,此刻在满是洁白的石坛和翠绿的花圃中仿佛一只自在的蝴蝶。
虽然她大部分时候都会感慨女孩所拥有的美丽,可在渐渐习惯之后,对着她多少感觉到有些心情复杂。
因为薇拉手里还端着一盘作为下午茶的小蛋糕。
——吃小蛋糕倒是没什么,可她这是独自一人跑到领主府里跟女仆要的。
刚来第一天时,女仆长还让她们不要乱跑,珀尔娅很认真在遵守这条规定,可薇拉……现在整座领主府上上下下那么多仆人,甚至连每天来送菜的马夫都认识薇拉了!
珀尔娅深吸了口气,嘀咕:“早知道你对领主府那么熟悉……”
“你没有问我呀,”薇拉也在台阶上坐下,边给她们递盘子边道,“不过主要还是因为西奈家族的名声非常好。”
“什么名声……谢谢。”珀尔娅将一枚小蛋糕放进嘴里。
薇拉说:“西奈家族每年都稳坐‘最受人民喜爱的家族’宝座,东部在西奈侯爵的管理下已经繁荣了几十年,并且在他们的管辖下,贵族对平民也彬彬有礼,热情认真,颇有古老的贵族风范。”
“西奈家族是王国的骄傲。”
舞蹈老师为此感到自豪,旋即又问道:“不过你们想找领主大人有些什么事?”
珀尔娅被呛了一下,很快转移话题道:“也不是什么事情,主要是感到好奇……对了,克诺维领应该属于南方吧,为什么是东部贵族在管理?”
舞蹈老师仍是笑着,并不怀疑:“冒险者们不太了解贵族的事情,倒也正常。”
她接着说道:“王国主要分了三派贵族,分别是西部、东部和南部。”
三派贵族并不是最近才出现的,它们随着王国的政局变化而变化,最终在八年前克雷多·苏瑞尔上任后定型成如今的模样。
“当初瑞嘉家族被赶下台后,西部贵族便形同不存在了,甚至一直受铁卫监视,”薇拉倒是知道这件事,她吃着蛋糕,神情自得,“东部倒是一直置身事外,在那之后也好端端的……唔,西奈家族过得还相当不错,至于南方,本来南方没什么贵族,可威廉森家族因为当年背着其他人偷偷支持国王陛下,现在可是今非昔比。”
舞蹈老师很惊讶:“没想到你如此了解这些。”
“我喜欢和一些温和的贵族打交道,”薇拉笑道,“比如西奈家族。”
“西奈小姐和侯爵大人确实是我见过最好的贵族,人民大多都很相信他们,”舞蹈老师也感慨,“当然,国王陛下也是,不然也不会继续保留侯爵大人对克诺维领的统治。”
说完,她注意到两人似乎已经休息完毕了,便站起来道:“好了,女孩们,该继续练习了。”
珀尔娅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勉强。
“积极一些,珀尔娅,我听说赛提人每年都会在自己的部族跳上千次舞,甚至有人说他们生来就会舞蹈,”舞蹈老师鼓励她,“你有赛提人的血统,一定能表现得很好。”
但她并不是在部族里成长的赛提人。
更别说这段星砂舞完全是索特人的舞蹈流派,与赛提人的舞蹈完全不同!
“……是。”
珀尔娅乖乖回答,骨子里有着不顶撞老师的良好美德。
“也许你可以让薇拉教你一些诀窍,”舞蹈老师虽然不能看出她此刻的想法,可她每年教这段舞,知道她们可能会遇到的困境,“她跳得非常好。”
——这是珀尔娅不理解的另外一件事。
薇拉对星砂舞非常熟悉,或者说非常有天赋,几乎只需要看着舞蹈老师跳一遍,自己便能跳得有模有样。
珀尔娅有时候会觉得薇拉之所以会选择这项工作,完全是因为星砂舞对她而言太简单了,不需要多么辛苦就能吃到领主府免费提供的下午茶、喝到星砂庆典的酒。
只有她跳得战战兢兢,既要担心学不会,又要担心在庆典上忘记动作。
在被阿斯诺警告了无数次后,珀尔娅终于不得不承认,薇拉确实不是一个单纯的小姑娘。
“薇拉,你要不要摘下你的手套?”珀尔娅认命般站起来,舞蹈老师又看向薇拉,“你不觉得热吗?”
珀尔娅才发现,薇拉虽然乖乖换上了练习的舞裙,可却一直戴着那双黑色的手套,似乎从未摘下来过。
薇拉却摇了摇头:“没关系,我的手有些过敏,过些日子就好了。”
她旋即弯起了她那双漂亮的金色眼眸,看向珀尔娅,似乎是在转移话题,又似乎是在帮她:“珀尔娅非常有天赋,但只是缺乏了一些对星砂的理解。”
珀尔娅一怔:“理解?”
她问:“你知道星砂祭是为何而来吗?”
……
……
旅店内。
男孩仍然和前几天一样,被独自呆在房间里。
珀尔娅曾经担心过他吃完了栀子糖会乱跑,但薇拉说他见不到人就不会有反应——后来的几天,男孩确实是哪怕吃完了糖果也会一直乖乖呆在房间,珀尔娅又忙着练习,便没再对这个做法提出异议。
然而这一天,随着糖果的味道在嘴里消散,男孩跳下椅子,望着门的方向,缓缓走过去——打开了门。
他拖着对自己而言有些宽大的斗篷,先是走到了往下延伸的楼梯,最开始时没有意识到那并非“平面”,一脚踩空。
男孩下意识撑着楼梯旁边的墙壁,没有真的摔下去——然后看向了下一级阶梯。
从最开始的艰难,到最后一级楼梯时,男孩的脚已经很自然往下迈,平稳地踩在了地面上。
旅店大厅里全是人,没人注意到这个子矮小的男孩。
他走出了旅店,望着涌动的人群和琳琅满目的一切,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很多时候,这个表情都意味着“平静”,或者“镇定自若”。
可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
男孩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
路上满是人,有的在高歌,有的在递花环,有的在向其他人发出邀请——终于有人注意到了男孩,不过却是叫他来一起玩。
这些声音落在男孩耳中,就像是沉入水中的声音,不那么清晰,却容易叫人忽略。
就这样,他便走过了两条街,即将走到下一个路口。
这里已经不仅仅是人多的街道了,还有来往的马车,可他对这一切并没有概念,还朝着中央走去——
刚走了两步,男孩忽然被拽住。
“嘿,你是谁,这里很危险!你像个傻瓜一样往前走,那些马车撞飞你之后可不会赔偿!”
男孩转过头,看到一张气鼓鼓的脸:“你的家人在哪?”
那也是一个男孩,只比他高一些。
看他不说话,对方又问:“你怎么一个人在这?你为什么不说话?”
男孩仍然没有回答。
对方抓了抓头发,似乎有些纳闷。
这时,一群人搬着货物匆匆跑来,眼看着旁边的人都避让开,男孩却在原地无动于衷。
于是他又被拉到一旁:“你怎么不躲,多危险啊!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
另外一个男孩还想教训这对安危无动于衷的“怪胎”,忽然有人跑来,对着他说道:“莱伊,你母亲她好像有些不舒服,你要不要回去看看?”
“你说什么?!”
名叫莱伊的男孩一怔,转身就要跑,却忽然想起一动不动的男孩:“……你和我一起来吧!”
他拽着男孩,拉着他在大街上狂奔起来。
莫比埃尔是一座有着千年历史的古老城市,在那些大街背后,藏着无数像是河流的支流、人身上的血管般的“小地方”,它们是被某些被隐藏起来的一面,只有长期生活在这里的人才会了解。
莱伊显然就是这种人,他对莫比埃尔的这一切都非常熟悉,拉着男孩踩着那些不为人知的阶梯、穿过那些少人经过的小巷,绕开人多的道路,最终在远离热闹的地方停下。
他还觉得自己是不是跑快了,然而扭过头时却看到男孩别说喘气,脸色表情似乎都没变过。
莱伊:“……”
“你好奇怪哦。”
可他也没有去等男孩的反应,而是着急地朝最近的巷子径直走去——不过刚走两步,他就发现男孩站在原地,没有跟上。
“你快过来,先和我走一趟,我等会找人将你送回家。”
他又拽住了男孩。
这边是一带平民区。
小小的房子此起彼伏地建在平原和缓的坡上,阳光洒落在各家各户在门口养的那些花花草草上,显得平和宁静。
莱伊将他拉进了一座小房子前,它就藏在某个坡的下面,周围没什么邻居,还带了一个很小的花园,小花园的角落里种了路易花、金灯花和红风叶草,郁郁葱葱,生机勃勃。
显得非常独立舒适。
一个女人正坐在那间院子里晒太阳,莱伊看到他,立刻松开了拉住男孩的手,扑到她怀里:“母亲,你怎么出来了?”
“……回来了?”女人缓慢地抬起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有人和我说您感觉不舒服,”莱伊认真问,“您真的感觉不舒服么?”
女人苍白虚弱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十分柔和的笑容:“我很好……小莱伊。”
“可您……”
“今天的阳光很好,所以我出来看看。”
“那你可以等我回来,你一个人太危险了!”
“可你还要工作,很辛苦,而且你看,我现在什么事也没有。”
莱伊很明显地松了口气,接着抱着她的手臂撒起了娇:“那您想晒太阳至少要和我说一声,如果出来的时候摔倒了该怎么办?”
和他说一声……只怕那时候太阳都下山了。
女人望着儿子,眼里不自觉流露出幸福也哀伤的神采。
她伸出那双枯槁虚弱的手,按在儿子头上,缓慢地揉了揉——过了片刻,才注意到门口还有一个人:“这是你的朋友吗?莱伊。”
“啊……这是我在市场街遇到的。”
莱伊才想起来还有一个人,回头朝他招了招手,看他没有反应,又走过去把他拉过来:“他好像和家人失散了。”
“失散了?”女人眨了眨眼,看着他,语气虚弱也关切,“孩子……你的家人在哪?”
男孩没有说话,女人有些诧异,莱伊又说:“他好像是个哑巴。”
“那他的家人一定很着急……”
女人顿时道:“我没什么事……你快去找鲁克,让他问问莫比埃尔谁丢了孩子。”
“哦……好,我这就去!”莱伊撒开腿,想跑又想起了什么,回到房子里找了一块毯子盖上,才又往外跑了。
院子里一下只剩下男孩和女人。
男孩眨了眨眼睛,看着莱伊离开的方向。
看了一会,他的视线停下,定格在对面的房子上。
“我叫伊莎,”伊莎稍稍直起身子,像是抚摸莱伊一样,摸了摸男孩柔软的头发,语气温和,“你是对对面感到好奇吗?”
男孩没有说话,她像是安抚,自顾自道:“那儿原来是黛西的家,她种的花是莫比埃尔最漂亮的,西奈小姐也向她买过花,可她遇上了一些事情,离开了这里……”
伊莎的神情又多了一丝低落。
可那神情没能出现多久,她忽然咳嗽起来,那咳嗽没有因为时间慢慢好转,反而愈演愈烈。
毯子从她的膝盖滑落,她下意识去抓却又抓不到,薄瘦的背开始剧烈颤抖。
男孩回过头。
他看着咳嗽的女人,眼神逐渐凝固,缓缓朝她伸出手。
他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又什么也没有。
那只手即将触碰到因为咳嗽而颤抖的伊莎时,耳边忽然响起莱伊的声音:“母亲……母亲?!”
莱伊焦急地赶了回来。
他根本没有注意到男孩的动作,先是将他拉开,将毯子捡起来给伊莎重新盖上,接着走回房子里,拿出了药,扶着女人和药,让她喝下。
伊莎勉强将药喝下,又过了一会儿,那咳嗽才平息下来。
“母亲,母亲你好一些了吗?”莱伊顺着母亲消瘦的背,急忙问道。
“我……咳……咳咳,”伊莎摇头,“没事了……吃了药就好了。”
“我送您回去吧。”
说完,莱伊低下身子,将女人的胳膊架在自己身上,吃力地想将她背进房子里。
这是一间弥漫了药味的房子,莱伊将伊莎在床上放下后,扭过头看到不自觉跟着走进来的男孩。
……他不是应该什么反应都没有么?
伊莎这时已经扯了扯他的袖子:“找到鲁克了?”
“没……鲁克叔叔不知道去哪了,但我问了其他人,他们说会帮忙看看的。”
莱伊说道,又站起来,去倒了两杯水,其中一杯递给了男孩:“你别担心,先在这里等一会儿。”
男孩便在莱伊家里坐了下来。
莱伊又问了几次伊莎,确认她没什么事情,却还是不太敢离开。
于是他开始和男孩说话——虽然知道他是“哑巴”,可却还是想缓解一下自己的情绪。
“你是来参加星砂祭的吗?每年这个时候都很热闹。”
“麦芽酒最好,但小孩子都不能喝酒——还是吃栀子糖吧。”
“下次还是不要一个人出门了,虽然领主大人是好人,实在不行可以让她帮你找家人,可我们不能总是给她添麻烦……”
说着说着,莱伊没什么可说了,忽然想到:“既然你是来参加星砂祭的,你听过星砂祭的故事吗?”
这问题也并不需要回答,他已经从家里那堆书里拿出了一本,翻开到星砂祭的那一页。
“传说还在索特人和赛提人战争的年代,王国的每寸土地都饱受战火洗礼,几乎没有丰收的时候。”
“而在这个时候,一位名为星砂的精灵听到了饥饿的人民所发出的哀叹,心里不忍,踏上了克诺维的土地。”
“某一年的智慧之月,有人望着几乎没有收获的田野,忽然看到一位极美的女性出现在田间,她开始起舞,舞蹈轻盈美丽而充满了神圣的气息——更神奇的是,在她跳舞的时候,光秃秃的田野里生出了麦穗饱满的小麦。”
“等她跳完了舞,她又张开双臂,一阵风吹过克诺维,整个领地都迎来了丰收。”
“直到现在,我们在智慧之月里吹到的风都带着麦田的香味……而这全是星砂的功劳。”
外面忽然吹进了一阵风,它们顺着微敞开的门、稍稍破旧的窗,吹进了屋里。
“喜悦和丰饶,希望和新生。”
莱伊抱着书道:“星砂祭意味着克诺维的希望源泉……你去哪?!”
男孩腾地站起来,跑出了门口。
他打开门,便看到了站在院子里的女孩。
女孩那金色长发被风吹得飞舞,边缘流淌着夕阳所抹上的厚彩,一双眼眸却又背着那浓郁的色彩,在微暗地地方微微闪着笑意与光。
那风就带着她和夕阳的味道,涌进他的鼻子里。
仿佛一只手,将他拽出混沌的海水,令周围的一切都清晰起来。
风里的味道……
就是麦田的味道吗?
男孩心想。
薇拉看着男孩停在原地,挑了挑眉:“雏鸟,还不……”
下一秒。
男孩三步两步地猛跑向女孩,扑进了她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