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猛地停下脚步,汗水挂在额头上也来不及擦,匆匆忙忙跑回通道内,拐进第二扇门。
这间房同方才那间一样小,病患却多了三倍。与先前不同的是,这间房躺着的尽是四肢残缺不全的人,断腿断手血淋淋地暴露在空气中,血液还不停从残肢处往外冒。
这番景象,称它为人间地狱也不为过。
可不同于之前的偶尔嘶吼,这房间静得吓人。
破旧的地板早已被血水沁得看不出原有的颜色,甚至溢出了一条血河。透过纯净的鲜红色,折射出人们面色惨白的濒死模样。他们紧闭双眼,嘴唇无色,安静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沧海无所适从地站在门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伸出去的脚怎么也落不下地。
他也曾见过大片大片的红色。
往日里,云峤总带他到后山的瀑布旁学古萧,那里开着满地的刺玫花,火红却不扎眼,一呼一吸间全然是花香。云峤常说:“悠然的音律配上极致的美景,乃人间美事一桩。”
沧海对此赞叹不疑,那是他见过最美的一片红色。
如今眼前也是一片红色,却与美好毫不相干。
只道是,红色仍留处,花香已不在。
沧海咬咬牙,一脚踩入血水中,溅起的血滴沾染在他无暇的衣衫上,随衣摆的上下起舞,勾勒出一朵朵火红的玫瑰花。
房间里仍是死一般的沉寂,唯一的声响便是他有些飘忽的脚步声。
寻了一圈,没有找到云峤的身影,屋子里的声音却越来越淡,最后只剩下沧海一人在喃喃自语:“有没有人啊?有没有人来救救他们?”
他跌撞着出了屋,抓住行色匆匆的大夫,却被敷衍甩开,冷漠离去。
“我该怎么做,该怎么做才能帮助他们……”
这时,云峤微弱的声音再次响起:“沧海……救救我……”
怎么办,他该怎么办?云峤的声音混着众人的苦痛挣扎声,不停地刺激着他,几乎逼得他快要崩溃。
沧海红着眸子,疯了似的穿梭在通道中的各个门内,每个房间也都无一例外地躺满了各种濒死的人们。
一屋子脸憋得发紫的人。
得了时疫而不断咳喘的人。
一排排骨瘦如柴奄奄一息的孩童。
男女老少,妇孺孩童,不分年龄,皆是一副副残破的身躯。
整整十八扇门,沧海都未能找到云峤。
直到他神情呆滞地走向最后一个房间。
这房间位于通道尽头的左边,没有门,一束格格不入的亮光从中透进来,将灰蒙蒙的地板照得清晰可见。一抬眼,那上头站着一位看不清容貌的老大夫,阴沉着脸等待沧海的靠近。
沧海走上前去,问道:“老先生,您能去救救屋子里的人吗?”
老大夫摇头。
“为什么?”
老大夫沉沉叹口气,无奈道:“还能为何,这是天罚!救?”,他苦笑一声,“人族不过就是世间最为渺小的一粟,救与不救,有何分别?最终,他们都无法违抗天命。”
“何为天命?”,沧海顿了顿,“何为天罚?”
老大夫道:“这一屋子的人,皆因天罚而死,天让你死,你便无处可逃。公子,我身为一介大夫,能做的只有让他们在离去前减轻痛苦,可受这一遭苦难,是任谁都逃不掉的。若非要说为何,不过就是人如蝼蚁,命如草芥,活该如此罢了。”
人如蝼蚁,命如草芥,活该如此。
沧海反复呢喃这几个字,脑中全是一张张因痛苦而拧在一起的绝望面容。他紧握拳头,气息愈发不稳。
何为蝼蚁!何为草芥!怎该如此!
沧海不懂什么所谓的大道理,也不明白人们做错了什么,更不知道天罚究竟是谁在罚。他只知道,若当年没人照拂他,恐怕都无法活着从海里出来。
沧海那日求收留时,说自己没有阿娘并非是卖惨,他的确与旁的御龙族人不同。
自打他生下来,便没有族群可以跟随,就好像从珊瑚礁中蹦出来似的。在生命最初的那段时间里,他的每口吃食都是从路过的其他御龙族人施舍来的。
今日谁给他叼一些小虾米,明日又换个谁来送他一口水草,饥一顿饱一顿,总算是长大了。
等沧海再大些,便开始四处漂泊。
起先,他也试图找到自己的鱼类族群,可海洋那么大,没人告诉他来自何方,又归属哪里,自然是希望渺茫。
于是,他漫无目的地东走走西看看,因着年岁小,又没有独自捕食的能力,只得怯生生地躲在珊瑚后,待别的族群进食后再去吃他们剩下的、不要的。又或者在鱼群捕猎时,若无其事地装作他们其中的一员,跟随着大部队一起捕食。
不知是不是幸运,每每此时,身边的大人都只是看他一眼,便由他跟随,分一口给他。
这么多年来,从来没人因他是其他族群的小鱼而驱逐他,虽然他不认识这些人,心中却十分感激。
当然了,长大的过程总伴随着危险,但每次都有人向他伸出援助之手,冥冥之中保护着他。
因此,虽然沧海没有阿爹阿娘,却从小感受陌生人的善意,得到了更多人的关心和照顾。
他也是有人疼的。
再后来他被卷入了由海底震动引起的强大水流中,几乎三天三夜都处于天旋地转,不分东南西北的状态,但也因祸得福,误打误撞地被同为蠃鱼的族人救下,并带回家收养起来,结束了他漂泊的生活。
这家人很是善良,只有一个女儿,名叫蓁蓁。按年岁看,她应该是沧海的妹妹,可相处着,倒像是他的姐姐。
许是因为打小无人教导的缘故,沧海对一切都懵懵的,蓁蓁便常常护着他,有好吃的都先拿给他吃,还教他御水之术,日子过得也是安安稳稳。
可无论是谁,竟都从未问过他生在哪里来自何处,更奇怪的是,族里的其他人也不问他,只一股脑的对他百般疼爱,好到他时常审视自己到底有什么可让人喜爱的。
上岸后,又运气好的被云峤捡到,姨母也将他照顾的很好。
因此在沧海心中,无论是御龙族人还是人族,他都抱有感激之心。可如今却有人告诉他,这些无辜的生命无非就是蝼蚁,即便什么也没做,也要承受非人的痛楚。
这无异于往他心口捅刀子。
沧海忽然奋力抓着老大夫的衣袖:“这世间苍生不是蝼蚁,更不会是草芥!他们不是活该承受这些!你知道怎么救他们吗?你告诉我,我去救!”
老者阴沉着脸,不予回话,缓缓抬手指向左边。
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只一眼,便叫他血液凝固,呼吸戛然而止。
那里头躺着被匕首刺穿心口的云峤。
沧海不记得是怎么进到房间来的,等回过神来时,他已经握住那把匕首了。
“云峤哥哥,你……你被谁伤到的,你……你……”
沧海徒劳无功地捂着伤口,彷佛只要他捂着,云峤的血便能止住。
“沧海……救……救救我……”云峤虚弱地喘着气,脸色苍白,蒲青色的外袍之上早已爬满了扎眼的红色。
沧海拼命调整呼吸,试图冷静下来,可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和随时昏迷的云峤,他的心快要炸了!
沧海绝望吼道:“有人吗!快来救救他!救救他!”
终于,红了已久的眸子变得湿润,顺着双眼滑下。他抬手一抹,两道血红的印子留在脸上,那是云峤的血。
“你别吓我,你睁开眼看看我,我……我这就去找人,你不要睡!”可刚松开手,匕首的边缘处便源源不断涌出更多的血,似决堤的洪水,眼见着越流越多。
沧海急得眼泪大颗的掉,抓着云峤的手往他自己心口上按:“云峤哥哥,你自己捂着好不好,我去叫人!”
可事与愿违,云峤全身软塌塌的,双手更是瘫软无力,脱离沧海加给他的力道后登时滑到地上,发出“咚”的一个闷声。
“云峤,你别这样,你……你自己捂着。”
沧海慌乱抓着瘫软的手覆上去,这次却不敢松手了。
二人僵持不下。
不多时,身后传来一阵似有似无的足音,紧接着,黑无常似的声音响起:“你想救他吗?”
沧海猛地抬头,自下而上仰视着来人,颤抖却坚定道:“我想!我想救他!求先生告诉我,我该如何做才能救他?”
来人正是小贩,他换了一副医师的打扮,乜着一双眼道:“一命换一命,你可敢?”
沧海拼命点头。
只要有得救就好。
“我敢!”
“好!”
小贩走上前,指着沧海的胸口,道:“你的心魂鳞可救他。”
心魂鳞乃御龙族人心口长出的一片鳞,是天然的盾牌,可护其主免受伤害。
按理说,如此珍贵的鳞片不妨有歹人窥之,想要为了宝贝刨心挖鳞。可心魂鳞妙就妙在,若非御龙族人心甘情愿把它从心口抠出来,旁人是绝不可能找到的。
沧海下意识向着胸口摸去,丝毫没觉得挖心剖鳞以换取云峤的命有何不妥。
水,他需要水!
沧海毫不犹豫道:“先生,我需要水,可以帮帮我吗?”
小贩料定一切,挥挥手,一个装满水的木桶便凭空出现。
得了救人的法子,沧海不再耽误时间,忙褪去云峤碍事的上衣,露出狰狞的伤口。虽做了心理准备,可当亲眼看到伤口后,还是忍不住心疼起来。
这该有多疼啊!
强忍着颤抖,沧海迅速没入木桶中,登时掌中御水,周身水流波光粼粼,容貌也渐渐恢复原本的样子。
当他闭紧的双眼再睁开时,已是深邃的晶蓝色了。
他将右手置于心口处,水流顺着胳膊聚拢在掌心,一寸一寸化出一把刀子模样的尖锐水柱。这刀子水流急促,刀尖处更是飞快转动,似是兴奋地等待着划破皮肉的到来。
水刀子漂浮在空中,随沧海的推进而愈发靠近心口,最终慢慢地刺开了如羊脂玉般无暇的皮肤。
要知道,心魂鳞藏在心脏最深处,连接着成千上万的脆弱血肉,虽有着保护御龙族人的强大功能,其本身却十分脆弱,刀稍微偏了点,便会顷刻毁之。
因此若想将它完好无损地挖出来,必须要一点点剔除与之连接的血肉。
“呃……”沧海痛得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吼,却紧咬着牙,不肯叫出声。他双唇微张,眉头禁皱,大滴的汗珠顺着额头流下,脸上也逐渐失了血色。
水刀子还在割着心口,滴滴血水从裂缝中争前恐后往外涌,一茬一茬地跌入水中,如同墨汁在清泉中散开,侵染了木桶中透亮的水。
半晌,红色随着缠绕在沧海手臂上的藤蔓一路上爬,最终侵染了已经没入心口半寸的水刀子。
此刻的沧海极为虚弱,却丝毫不敢松懈。他缓慢抬手,另一股水流盘桓至掌心,化成一双水做的柔软细绳,伸到被劈成两半的裂痕中,将深处的鳞片抽拽出来。
“撕拉”,皮肉撕裂的声音响起。
沧海再也控制不住痛楚,低声哼叫起来,蓝色的眼眸中充斥着道道血丝,脸色白得如同寒冬腊月的雪,被从鼻孔中流出来的一道血一分两半,最终停在干裂的嘴唇上。
可这道血只是个引子,顷刻便拉扯出了更多的血。
沧海无暇顾及,由着它顺脖颈一路下探,染红了锁骨。
下一篇就结束沧海的梦境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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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沧海的梦境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