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府门外,阴风吹起几片冥纸。
“叮铛!”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一个打更人路过谢府,手执一盏火烛,走三步敲一次锣。一卷冷风吹过,他不禁打了个哆嗦,抬头一望谢府沾满血污的牌匾,后退了几步,啐了一口,道:“晦气!晦气!”
他摸头自问道:“怎么走到这来了?真是晦气!”
里面都是死人,沾到什么脏东西就不好了。
他匆忙地离开。
不过半刻,又传来敲更的声音,三步一更。
打更人径直往前走,烛火的光闪烁了一下,那股阴风又袭卷而来,从头顶蔓延到全身,他立即定住,烛火瞬间扑灭。
没等他反应过来,烛火苗又自燃,悄悄飘到半空。打更人沿着火光,抬头一看,眼中流露出惊愕之色,头顶上的牌匾写着血淋淋的大字:
谢府。
这个牌扁……
他又回来了!
“见……见鬼了!”打更人手中的更滑落在地,连滚带爬离开了。
寅戌二年。
广陵谢氏因触犯权贵利益,遭到诛连九族,满门抄斩。一夜之间,谢府血流成河,尸骨成堆。
……
“道长,要不选个日子把这府邸烧了吧?”
一财主对两位道士发问。
他们在谢府门前。谢府刚刚遭遇一场灭门之灾。
财主面宠富贵,体形稍胖,衣着华饰。但偏偏额面多了道黑印,显得些个人精神被这道黑印吸走似的,语气中还带着几分病殃殃的。
两位道士都身着黄袍,一个大人一个小孩。
那个气宇轩昂之人正是洛金文,他带着自己的徒儿宋玉至此。
宋玉此时不过**岁,面色稚嫩,肩上背着一把小剑,剑身缠满了白布。
面对刚才的问题,洛金文迟疑了片刻,道:“请问大人,为何要烧掉守坻呢?”
财主说:“这里面死了这么多人呐,要不烧掉,埋到哪处我都不安心,万一……万在梦里鬼魂来找我哩?还是烧成灰安心点。”
洛金文说:“这谢府死的都是什么人啊?”
财主似乎身体很冷,大夏天还穿着加厚的衣裳,他紧拉了衣裳,凑近了说:“什么人都有。”
洛金文一下就明白了,该死之人,不该死之人,都有。
这么说,事情就不好办了。
他微皱起眉头。
身边的宋玉下就看出师傅的为难,说道:“无辜之人死后被焚烧会被招来厄运的!”
“啊?还有这等事?!”财主惊愕得张大嘴巴。
宋玉说:“随意烧掉尸体本身就是对死者不敬,老话说得好,入土为安,要想让自己安心,那把尸体埋土不就行了吗!”
话是这么说,可财主还是怕……
宋玉撇嘴,道:“这些道理你比我懂吧?可你迟迟不下决定,非要烧掉,你在犹豫什么?还是说,你心里有鬼?”
这句“心里有鬼”一下就惊吓到财主了,他脸色瞬变,唇色刷白,眼珠环顾了四周,好像周围更冷了,他抱紧胳膊,小声道:“没…没有!“扯出一丝虚假的笑,“怎么可能有鬼嘛……呵呵。”
宋玉直率道:“可你在害怕。”
财主这样子,的确在怕,他在怕什么?
宋玉见他这般恐惧的样子,又问道:“谢府究竟发生了什么?死了这么多人?”
财主依旧在哆嗦,没应话。
宋玉的好奇心实在太强,说:“你请我和师傅来施法,是为了超渡亡灵吗?那些死者和你什么关系?你是在怕他们吗?”
洛金文一下打断了他,挡在他面前,对财主说:“他资历尚浅,多有得冒犯,请见谅。”
财主的思绪还你留在“心里有鬼”这四个字。
洛金文回头对宋玉说:“我教你的东西都忘了吗?”
宋玉笑了两下,说:“记得,做法不问缘由,不问死因,不问去向。”
洛金文说:“还有呢?”
宋玉道:“还有,不问姓名,不问年龄,不问家世。”
他什么都记得,但就是忍不住想问嘛!“可是……”
没等那句可是说完,洛金文就从袖中拿出一个馒头塞进他嘴里,将他推到一边,说:“饿了我去吃饭,吃完再过来。”
宋玉委屈巴巴的脸:“……”我不饿!
洛金文送了他一个“爱吃吃,不吃滚蛋!”的眼神。
宋玉点头,在一边吃馒头去了。
财主唇角干白,咽了口口水,小心地问:“道长,你会帮我的吧?我也是奉命行事,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谢府为什么遭到灭门之灾,我也不清楚,也不关我的事,那些怨魂不来找我吧?”
洛金文说:“这请大人放心,有我们在,定会护无辜者周全。大人也是奉命行事,按理来说与死者不会有多少纠葛,可为什么大人要怕他们呢?”
财主见眼前的道士像一个正人君子,也毫无隐瞒道:“听说谢氏满门抄斩的那天夜里,闹鬼了。路过那的打更人第二天就疯了,人们都在传有怨魂在飘荡,专门来索害人命!不巧,我也,我也被卷入这场事件里了。”
宋玉听到这些话,一边道:“怪不得我看大人你额间发黑,唇色点白,体寒脱虚呢,原来是被鬼缠身了啊!”
财生一听,吓得脸颊上的肉都抖了三抖。
“不得无礼!”洛金文对宋玉喝斥道。
宋玉边啃馒头,边说:“本来就是嘛!心里没鬼还会怕鬼?没做坏事,鬼怎么会来索命?”
洛金文念了一段咒语。
下一刻宋玉嘴里立即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急得跺脚,指着自己的嘴巴。
他施了一个禁言令,暂时让宋玉调为静音状态。
“聒噪。”洛金文没去理他,转身对财主说:“我这徒儿就是废活多,多有冒犯。”
“他,他说的都是真的?”财主指着宋玉,声音都颤抖起来。
宋玉说的的确没说错,有罪者都会受到应有的惩罚。
洛金文点点头。
财主心中还好像有座千金鼎塌了,紧捂着胸口,缓了好长一口气,闪着泪花,忽地紧抓起洛金文的袖子,哀求道:“那怎么办呀?我不是有意的!我没有想过害他们啊!他们的死跟我没有关系,我没有杀他们,他们为什么要来索我的命?“
他太激动了。洛金文应声道:“你做了什么?把事情说清楚,我们才好救你。”
“我,我没做什么,没做什么……”财主自顾自喃喃着,一直重复着这句话。
在一边的宋玉看着奇怪,仔细一瞧,财主意间又多了一道黑,他心里总感觉不大对劲。
财主想抓住眼前的救命稻草,言语激进道:“你会帮我吧?你能帮我吧?”
洛金文镇定道:“也许。”
若是无辜之人,好救;但是罪恶之人,被怨鬼盯上,在劫难逃。
财主听到这个回答,松了口气,也松开了手,道:“我只是奉命办事,把谢府铲平,但,但杀人的事我没干过!我让他们去干的,我手上没沾过人血啊!”
洛金文听后,微皱起眉。
这和杀人有什么区别!
不,比直接动手杀人更罪恶深重!
宋玉在心里暗骂无数遍臭财主。
财主说:“你们是道士,专门收服这些妖魔鬼魂的,只要把它们彻底消灭了,就结束了吧?”
财主拧起眉,道:“你们收了我的钱,一定要保住我的命,好不好?”
他说:“这几天我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稳,心里有愧啊!有愧啊!”
有愧个屁!是心虚吧。
宋玉翻了个白眼。
洛金文说:“事已至此,别无他法。怨魂鬼集聚,倘若七日之内不将它们引渡,它们还会继续危害于世。今晚我和徒儿去谢府收尸,尝试将它们引到奈何桥,若一切进展顺利,便可相安无事。但,真发生什么意话的话……”他一下止住了。
财主睁大眼睛,问:“会怎么样?”
洛金文说:“恕我无能为力。”
财主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求道:“你一定要尽最可能帮我呀!实在不行,我加钱,你要多少钱我都可以给你。”
这不是钱不钱的事,道法也有局限之处,有些怨鬼未完成心愿是驱逐不了的,就怕怨鬼索命,不索走该死之人的命,也难以离开。
而这该死人,大概就是指财主了。
洛金文心里也有底,看财主这精神状态,确实被鬼缠住了。鬼正在一点一点吸走他的阳气,如果引渡了亡魂,财主也难逃一死。
算来算去,都无法改变他的命运,既然如此,洛金文不敢随便保证一定能救得了他。
洛金文叹了口气,送了他六个字:“尽人事,听天命。”
好一句听天命,让财主心是跌落到谷底,他紧咬了下嘴唇,问:“没有办法了吗?”
洛金文思索了一会儿,看他可怜,说:“其实还有一个法子,不过比较冒险,我建议你最好不要尝试。”
财主眼前闪过一丝希望,道:“什么?”
洛金文说:“收尸那晚,你和我们一同去。真心实意的,倘若有二心,便有很大可能会遭到怨鬼索命,但要是别无二心,顺利引渡后,怨鬼感受到你的诚意,不再索命。不过,风险大大,以前有人这么试过,却都以失败告终。”
财主问:“为什么?”
洛金文说:“他们不真诚。”
财主一下闭嘴了。
洛金文说:“你要同我们去吗?”
去?不去?都是一死,还不如拼一搏。
财主问:“为什么都要晚上去呢?晚上够吓人的。”
洛金文说:“好收尸。”
财主没明白这句好收什么意思,洛金文也没跟他多解,只道:“去与不去,不强求。”
财主犹豫了片刻,说:“去!我要去!我心里又没鬼怎么不敢去?”这活大概是与他自己讲的吧。
宋玉听得激动极了,跑到洛金文身边,指着自己的嘴巴,让师傅给他解除禁言。
洛金文没理他,继续对财主说:“既然如此,今晚谢府见。”
“今晚?!”财主大惊,道:“今晚就去啊?”
洛金文说:“有问题?”
财主面露难堪之色,擦着虚汗,道:“没,没问题。”
宋玉都要把师傅的衣袖扯长了,洛金文低头冷目道:“不得无礼!”
宋玉懦懦地把小手缩回去。
洛金文问他:“你要说话?”
宋玉点头如捣蒜。
洛金文毫不绝情面:“憋着!”
宋玉可怜巴巴的小脸:“……”
日薄西山,一直到天完全黑下来后,洛金文才帮宋玉解开禁言令。
他们点着一盏烛灯,走在去谢府的路上。
宋玉被解开禁言后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师傅,我不想去了。”
洛金文看着前方,依旧走着,一言不发。
师傅不想理他。
宋煜又说了句:“师父,我不想去。”
洛金文终于开口了:“怕了?”
宋玉鼓着脸颊,说:“不是。”
洛金文问:“那是生为师的气了?”
宋玉脸都气红了:“不。”
洛金文实在猜不到,他说:“但说无妨。”
宋玉说:“我不想和那臭财主一起去,那臭财主本就是该死之人,我们为什么要帮恶人做法?管他是死是活呢!”
原来是气这个,洛金文这次听了他这么无礼的话没有喝斥,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宋玉又说:“师傅,谢氏死了这么多人,实在凶残。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人命皆一视同仁,无贵贱草术之分。但那臭财主完全不将他人的生命视作生命,反而自己贪怕死,我看让怨鬼索去了命也不为可惜。”
洛金文不得不说话了,他严肃道:“枉你还记得我说的话,他人的命是命,财主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宋玉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洛金文说:“为师知道你心里从善,但这世间的善不是表面那么简单,是善是恶也那我们个人决定的。你方才说财主他该死,让我们不管他的死话,首先这就违背了我们救济于民的初衷,为师做不到。其次他人的生死只能由他自己选择,作为旁观者不得干涉。倘若今日他注定难逃一死,也是他所选择,无归咎于他人。”
宋玉低下了头“哦”了一声。
洛金文摸了摸他的头,语气柔和了些:“没有谁可以替他人性命做决定,唯独能改变的是自己。人非草木,无分贵贱。你还小,需要琢磨的事还多着呢,不急。”
宋玉不喜欢别人摸他的头,把师傅的手从头上拍开了,表情又气又可爱。
洛金文偏要摸一摸,但上手又被拍回来。
两人就这么一路走到谢府。
子时,财主如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