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是如了萧风的愿,蓝韫和百里措宿在了一个套间。不过这也全非他的功劳,主要原因是客栈没有空房了,就在他们犹豫纠结的时候。
好在蓝韫和念雪飘雨三人先前就是住在客栈的,五个人三个房间,倒也算宽裕……
因此,萧风便顺理成章的安排她和自家殿下住一个套间,百里措也没说什么,径直走入了房内。
蓝韫私以为他已经消气了。
可是到了房间,她好几次想同他说句话,他却连半个眼神都不愿与之交会,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神色漠然得很。
就好比此刻,她和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往外间瞟了一眼,见桌台上烛火未熄荧荧闪着微弱的光,遂小小声地问了一句:“羡临兄,你睡着了么?”
静默、沉寂、无人回应……
“羡临兄,你睡着了么?”
她细声细气又重复了一遍。
静默、沉寂、无人回应……
看来真的是睡着了。
倒是窗外的夜风一下一下吹进来,吹得那本就羸弱的烛火忽明忽暗、摇摇晃晃。终是不堪其扰,灭了。
虽已入夏,但夜间的风还是很清凉的,且那窗口正对着百里措的床榻,若是这般不管不顾吹了一夜,怕是免不了要伤风头疼。
思及此,蓝韫蹑手蹑脚下床,正想走过去把窗户关上,经过百里措床边时,忽听得一声问:“你要去哪儿?”
她驻足,以为是百里措在说梦话,回头望了他一眼,他已然坐起身,脊背挺得直直的,用两只比暗夜还浓郁的眼珠将他望着,又问了一遍:
“你要去哪儿?”语气温和又执拗。
蓝韫重新燃了灯,见他眼神澄澈明净,毫无半分困意。只是,以往甚是淡雅从容的人,现下眼神中却添了几分着紧之色。
她讷了一瞬,道:“我只是想把窗户阖上,夜间风大着凉了就不好了。”
百里措云淡风轻哦了一声,眼神素又恢复了温和,少顷,悠悠然又道:
“不如开着,让人清醒些。”
声音闷闷的,仿若骤雨前天空中凝聚的那一坨最大的乌云,连带着整个天空都是灰蒙蒙阴沉沉的。
蓝韫没依他,依旧阖上了窗户,突然恍悟了什么,回过身道:
“你果然还是生我的气呀,所以才装睡不想理我。”
百里措垂下眼睑,下意识矢口否道:
“不是……”一抬眸恰对上她诚恳的双目,略略停顿后,唇角勾了抹极苦涩的笑:
“与其说是生你的气,倒不如说是生自己的气,罢了,多说无益,不过是庸人自扰之。”
他羽睫轻颤,声音低的不能再低。
蓝韫走近几步在床边的凳子坐下,润了润嗓子,自省道:
“我知道羡临兄气从何来了,此番确实是我做的不地道,正所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自缘起城一路相伴以来,我们也称得上是莫逆之交。我实不该在你担心我安危风尘仆仆赶回之时,还有闲情逸致去听曲享乐,实乃罪大恶极啊!”
末了,又歉意十足伸出三根手指:
“我保证若再有下次,我务必带上你一起!”
“………”
百里措揉了揉眉心,闭眼平复了半晌。若不是瞧他如此这般推心置腹的模样,当真以为他是在开玩笑故意气人的。
冰雪聪明、机灵通达,却唯独对情之一事雾里看花、不甚了了。他心中不由暗叹,任重而道远,不可操之过急,惟徐徐图之尔。
蓝韫似乎还在等他的回复,眼睛滴溜滴溜望着他,百里措颇有些无奈地点了点头。
她满意地笑了笑,复又郑重其事地道:
“羡临兄以后切莫再一个人生闷气了,若有什么复杂难解的心事,可否与我倾诉一二?我虽未必有能力帮你出谋划策,但当个倾听者还是很称职的,总好过你一人埋在心里独自艰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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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措心头一暖,眼中似有璀璨星光一划而过,颔首浅笑:“好。”
事情说明白了,他闷气也消了,蓝韫终于困意来袭,打了个哈欠:
“夜已深了,羡临兄一路舟车劳顿想来也该困乏了,快早些歇息吧。”
说话间已走回到自己的床榻上。
都说没心没肺之人,睡眠质量都好。
蓝韫就是这么个例子,心无挂碍时倒头便睡,只是有个不好的习惯——蹬被子。
在她第七次蹬掉被子,百里措不厌其烦起来给他重新盖上掖好被角时。蓝韫突然一把拽过他的手掌,枕在脸颊下面,百里措见他睡得香甜也没抽出,倚着床柱在床缘缓缓坐下。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她睡得酣畅依旧,他却无丝毫困意,就那么默默守着,心中之念愈发坚不可摧。
蓝韫醒来的时候,日上三竿、阳光正好。揉了揉眼先探了一眼外间,铺盖整齐、人去床空,看来是一早就起了。
她翻身下床走到内室洗漱一番,换了身碧青色的衣衫,用同色系发带绑了个高高的马尾,元气满满的下楼去了。
一楼大堂的角落处,百里措几人正在用膳,听到脚步声,他抬头和煦一笑:
“快下来用膳吧。”
“早上好啊!”
蓝韫神清气爽的打招呼。
“早上?这都午时了。”
萧风瞅了一眼屋外的日头,笑着打趣:
“一日之计在于晨,有人奋笔疾书废寝忘食,有人酣睡香甜、日上三竿。各人各命,命中注定呀!”
“年轻人觉多不是很正常么,我不过是多睡了一会儿,萧大哥怎的还感慨上了。”
蓝韫笑了笑,在百里措右侧的条凳坐下,望着桌上的佳肴顿觉饥肠辘辘,拾起木箸夹了一片糖醋莲藕入口,这藕酸甜适中,香脆可口,味道正宗!和青禾做的味道一样。
青禾这丫头虽然嘴碎爱絮叨,但是厨艺却是没得说。想到此,蓝韫蓦地一惊,旋即望向百里措和萧风两人,疑惑道:
“青禾!我家青禾呢?!”
其实昨日就该发觉的,只不过那时她在纠结百里措是否生闷气?因何生的闷气?却忽略了本该一同出现的青禾……
若非今日这碟糖醋莲藕,她还不知何时想得起来………
这突然的一问,让萧风一顿,百里措一怔。他们似乎也忘了这茬了……
蓝韫观他俩这副表情,心下一沉:
“青禾可是还在风锦城?我这便启程回去找她!”站起身便急匆匆欲上楼去收拾包袱。
青禾这个人很胆小,从来没有独自出过远门,她实在放心不下。
百里措急忙握住了她的手腕:
“别急,青禾没在风锦城,在据此几百里外的'静水庵'。”
闻言,蓝韫身形一定,回过头不可思议道:“啊……她出家了?”
“不是不是,只是去暂住几日。”
萧风连忙解释:
“是这样的,那日你被洛南潇劫走之后,我与公子带着青禾快马加鞭沿路追寻,可是青禾不会骑马又受不了马上颠簸,在路上耽搁了不少时间,并且……”
“并且什么?”蓝韫问。
萧风踌躇了一下,又继续道:
“想来是过于担心您的安危,好几次哭晕了过去……迫于无奈,我们只得就近将她安置在'静水庵'歇息,那庵中的惠景师太和我家公子相熟,会照料好她的,您尽可放心。”
萧风话说得委婉简明,但是蓝韫还是从中听出了一些心酸和无奈。
自己的丫鬟自己再清楚不过,青禾的啰嗦和哭功确实有把人折磨疯的本事,自小便是一副伤春悲秋、忧国忧民的性子,凡事总喜欢往最坏处去想,芝麻粒大的事情都要拿来碎碎念一番。
蓝韫被其“荼毒”十几年,深知其威力。是以,她回身对着百里措和萧风深深一鞠躬,郑重道:
“实在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
百里措将他扶起,脉脉一笑:
“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客气。”
“我现在就去把青禾接回来。”
萧风说着就迈步往外走。
蓝韫伸手一拦,干脆利落道:
“不必麻烦了,萧大哥只须书信一封告诉青禾我安然无恙即可,不日回去路上再接上她一起,这几日就让她继续待在庵中清净之地吧,正好借此磨练磨练她那啰嗦絮叨性子。”
萧风颇为赞同的点头:
“的确该磨,男子汉大丈夫遇事婆婆妈妈、哭哭啼啼的,以后怕是讨不到媳妇。”
既然是虚惊一场,蓝韫便又重新坐下继续用膳,正埋首吃着呢,从外面走进来两位顾客坐在隔壁桌,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正热火朝天讨论着什么趣事。
她侧身听了一耳朵。
“你瞧见了吗,那女匪长得怪吓人的!”其中一路人甲低声问道。
“可不是么,怪不得要抢男人,就算不是土匪出身,我看也没哪个正常男人敢娶她!”另外一路人乙附和,语气很是不屑。
路人甲摇头晃脑,继续说:
“现下倒好,直接拿着画像堵在城门口与过往行人一一比对,不知道的还当是官府的人在搜查案犯呢……”
“唉,如此兴师动众,也不知道哪个倒霉催的被他缠上喽!”戏谑的语气中夹杂着幸灾乐祸。
女匪?在城门口?
蓝韫拿出手帕擦了擦嘴,拉着凳子坐在他俩人中间,自来熟问:
“不知二位口中的女匪可是巫蓬山上的如玉姑娘?”虽然心中答案明确,还是不死心问了一遍。
“叫什么名字谁知道,反正长得五大三粗的,比城西打铁的老张还要强壮。”
路人甲上下细细打量着蓝韫,和路人乙对视了一眼,恍然大悟唏嘘道:
“敢情你就是那个倒霉催的啊!别说,和画像上的还真有几分相似!”
蓝韫抽了抽嘴角,否道:
“不是不是!”
“放心,俺们哥俩又不会去告发你。”
路人乙笑了笑,善心提醒:
“只是你自己需小心,近日最好不要出城,最好连门都别出。”
百里措走过来挨着蓝韫旁边坐下,迷惑不解:“女匪?”
“说来话长……”蓝韫苦涩一笑。
一旁的萧风重重叹了口气:
“您还真是桃花罩顶,魅力弗边啊!”
“这魅力和桃花全给你可好?”
蓝韫扭头瞥他一眼。
这劳什子的烂桃花谁爱要谁要!
“不了不了,我还是去城门口看一下究竟什么状况吧。”
“别去了,我刚从城门口回来。”
念雪恰好从外面回来拦住了萧风,气喘吁吁道:“好险好险,幸亏我闪的快!差点和那女怪打了个照面!”
心有余悸拍着胸口,大有劫后余生之侥幸。遂又转向百里措,着紧道:
“公子,咱们赶紧离开这吧!”
“………”
随后而至的飘雨鄙视着他:“瞧你这点出息!一个女人就把你吓成这样?”
“你见过有哪个女人长那种形状的!”
念雪端起桌上茶水一饮而尽,愤愤然辩驳。
这句话其实很伤人的,蓝韫心中莫名一酸,她想天下没有一个女子不想拥有一副正常的身材吧。
百里措察觉到她的异样情绪,轻声安慰:“放心,我不会让她有靠近你的机会。”
她笑着说没事,转而看着甲乙二人:
“你们可知她的身材为何是那般样子?是生病吃错了药?还是中了某种奇怪的毒?又或者是练了什么旁门左道的武功给走火入魔了?
我可是看过不少武侠类话本,知晓这世间歪门邪道的武功数不胜数!就譬如那什么什么宝典,不就是“欲练此功,必先自宫!”的路数吗?还有练什么白骨爪的,掏心挖骨狠辣无比,据说会使人心性偏邪…”
仅是这般说着她都觉得毛骨悚然。
念雪忍不住吐槽:
“您这看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本?”
蓝韫抬了抬下巴,傲然道:
“《不当武林至尊好多年》,《该怎么拯救你,我走火入魔的白月光》,《师兄,这浩瀚江湖如你所愿!》……”她刚列举了几个,他们就开始哄堂大笑。
就连一向温雅泰然的百里措竟也在掩嘴忍笑。念雪更是笑得直不起腰:
“哈哈哈哈,这都是些什么奇葩名字!里面的内容想必更加惊天地,泣鬼神吧!真是误人子弟,脑子怕不是进了水!”
“念雪,不得无礼。”
百里措睨念雪一眼。
蓝韫叉腰瞪着他:
“你说哪个脑袋进水了!”
“我哪敢说您呐,我是说写书之人脑子有水,要不然怎么编出这么有水平的书名………”念雪急忙识趣改口。
路人甲忽然想起一事,环顾一下四周,压低了声音神秘道:
“我倒记起一事,约莫十年前巫蓬山的那群匪徒曾在城中抓过一批大夫带上山,没几日就通通赶了回来,之后更是赏银万两寻觅良医,听其中一个大夫说是医治一个十岁左右的女童。”
路人甲说到这便不说了。
“后来呢?”蓝韫追问。
“那大夫被拔了舌头。”路人甲唏嘘一叹,末了又四下张望一番,唯恐隔墙有耳。
蓝韫低头沉思片刻,突然想到了彩茵,她是医者,也见过女匪的。不知有没有看出她患的是何种病症?
“羡临兄我去找见个朋友,很快便回。”说完一溜烟儿跑了出去。
“似音公子在这还有朋友?我跟过去看一下。”萧风话音将落人还未动,她一溜烟儿又折返回来,嘱咐道:
“不必跟着我,我会注意安全的。”
她可不想让羡临兄知道她是去龙御山庄,他之前去山庄寻过她,只不过当时他以为寻错了人。这事儿经不起推敲,若是知道她受伤那段时间,真就一直呆在龙御山庄,那她女儿家身份就暴露了。
那日从巫蓬山回去的路上,对于彩茵及时出现的救场,念雪也曾旁敲侧击问蓝韫,她随口扯个慌给打发了过去。
好在念雪心大,也没有细问,毕竟他的任务是找到蓝韫并确保他之后毫发无伤。
萧风讷了讷:“那公子还跟吗?”
“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