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奕“嗯”一声,表示听到了。
那日之后,他身边的人对那女人和王家都彻查过。
王家上一辈王慡曾做过通政司左参议,后来今上践祚,提拔了一批新人,王慡在京城根基不深,备受排挤,意兴阑珊之下辞官回到锦城。王慡就是瑗宛的外祖父。到了王仁海这辈,明显就比上一代进取得多,又善钻营,早年王仁海在黄州做太守,很是结识了一批官员。只是运气不大好,景临二十一年,治下眉川发了大水,因处置不当担了罪责,受贬谪回乡,任当地通判。
这些年王家虽然够不着朝中大事,经营之心却一直未歇,庄伯引做了户部侍郎,他弟弟庄季轩为避嫌回到锦城,王家打探到消息,不等庄季轩一行入城,就率地方官吏结伴出迎,摆席接风。他是地方官员,将来庄季轩一家都在锦城生活,少不得给些薄面。私下王家塞了多少好处给庄家他虽不知,但可显见的是,这两家应该已在某些方面达成协议,这才会有子女之间的往来。
以夏奕的身份地位,庄季轩也好王仁海也罢,根本不值得他去为之费神。只是这回他秘密来到锦城,事关重大,实在容不得半点儿闪失。因此才愿听回事的人提几句。
楚渊亲自作保,便是那女人可疑,当日他也会放人,事后暗中探寻到再秘密处置掉也不是不可以。
夏奕没理会这个话题,雨丝飘进来,落在他浓密的眉毛上,走势如飞的斜度因氤氲的水汽柔和下来。他眼睛比寻常人更深邃些,鼻子也更高挺,嘴唇颜色忌惮,不笑的时候面上似淬霜凝雪,他亦很少笑,这些年过的日子没什么值得他笑出来。楚渊在后望着他宽厚的肩背,不知怎地,在那背影里读出了几许落寞来。
他们这样的人,可没什么功夫去伤春悲秋,不是算计别人,就是被人算计,楚渊清清喉咙,道:“王爷,时辰差不多了,莫若早点过去。”
夏奕点头:“走吧。”
雨下了三四日,终于停了。春日已深,庭院前的海棠开的正艳。
秦府老太君生辰,王家阖家都去贺寿。这些日子发生了一些事,杜德凤被王家打伤,杜太太没几日就请了媒人上门来求娶月妍,被秦氏当面拒了。
自那日事发后,月妍就被扭送到秦家来,家里都有心瞒着她,她还不知这些事。
瑗宛在秦家角门下了车,被郭氏挽着手一道朝里走。
院里热闹非凡,远远就听见一阵笑语。周姨娘来得早,在秦氏身边忙着招呼宾客,一见瑗宛就笑着招手,“表姑娘,老太君适才还念叨你呢。”
周姨娘是妾,郭氏嫁的是她儿子,在这种场合只能韬光养晦,给老太君请了安就出来帮忙看茶水招呼人。
秦氏坐在老太君身边,宽榻上铺着大红绒毯,屋里坐了一圈儿人,瑗宛请过安献了自个儿绣的一幅百寿图,就随月娟等姑娘被催去园子里瞧花去了。
等戏台开了,众宾客都离了屋,秦家大太太温氏喊住了秦氏。
老太君坐久了乏累,歪在炕上瞧着窗外,“玉琴,你要养着这外客到什么时候?”
说的是瑗宛。今天瑗宛穿件月白上襦茜红裙子,一进来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秦家几个姑娘都被她比了下去,适才说话儿,不少夫人打听瑗宛,一听是表姑娘,父母又没了,不免露出惋惜神色。
月妍月娟也是待嫁的年纪,今日祝寿尚在其次,紧要是想在这宴上瞧瞧有没有合适人家。结果这表姑娘一出来,打听月妍的倒没几个,都是来问瑗宛的。秦老太君难免心里生闷气。
秦氏也叹了声,“娘,不是我不想,本来想把她许给那姓杜的,也了了我一桩心事,这不出了那档子事,叫弼时那混账孩子给搅了,现在姓杜的一心就想攀这着月妍,我这头才拒了,杜家老大又跑去老爷那头走路子。回来仁海问我这里头的事,我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真真为难。”
“也怪不得弼时,”老太君道,“一个院子里住着,有个这样的尤物时时勾着他,他怎么能收心?”
秦氏不语,这是她一桩心病。
自己的儿子成了人,正是奔前程的时候,若娶个妻房一点助益都带不来,这对他太不公平。
庄家态度暧昧,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总是不肯给个准话。依她瞧那庄姑娘对弼时是有意的,她真恨不得快点催着弼时跟她好上,快刀斩乱麻以免夜长梦多。
可儿子那性子她是知道的,认定的理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不把姓陆的小贱人解决掉,他是绝不会死心的。
秦老太君明白她所想,脸色沉了沉道,“我这儿现成有一桩买卖,你且听听看,回头叫你哥跟仁海也商议一下,若是这道走得成,对王家秦家,对你对仁海,都是大大的好事。”
瑗宛此时在花园亭子里瞧风景。
秦家姑娘们年幼,正缠着月妍月娟放风筝。郭琰站在瑗宛身后,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视线落在月妍身上。
“你想报复吗?”
郭琰声音淡淡的。
瑗宛转过头来,定定望着她,“你说谁?”
郭琰努努嘴,“王月妍啊,她把你推下山,害得你差点毁了容,你不恨?”
郭氏一向不争不抢安守本分,郭夫人上回来瞧瑗宛,也是一味的息事宁人。郭琰为什么会突然跟她说这些话?
瑗宛心里不确定,她和郭琰来往不多,不确定对方是不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命运被旁人捏在手里,每走一步都要更小心。她垂头笑了笑,“我已经无碍了。”
不说自己知道当日凶手便是月妍,也不问郭琰为什么提起这个。
“你还真的心挺大的,瞧得开。”郭琰唇边噙了一抹嘲弄,“你想不想知道,适才我听见了什么。”
瑗宛下意识心中一紧,直觉郭琰接下来说的话和自己有关。郭琰对她此刻的反应还算满意,挑眉笑道:“看来你心里其实很清楚自己的处境的。”
她环望四周,确定身边不会有人听到,方道:“适才他们屏退了服侍的人说话儿,我帕子遗失在窗下,正回去拿,将这些话听个正着。秦家得到消息,京城有个大人物要来锦城了,秦老太君给你舅母出主意,说你颜色好,要把你献出去。”
她摩挲着掌心下的亭栏,见瑗宛脸色微僵,温笑道:“我要是你,我就顺从了,跟着京城来的大人物,做高官的女人,总比窝在王家受闲气的好,你生得这样美貌,进了大人物的后院也能出头。到时调转回来给王家好看,叫王月妍和秦氏跪在你面前磕头,不好吗?想想就觉得解气。”
瑗宛抓着裙摆,手心汗涔涔的,秦氏要把她胡乱嫁出去,已经是她能想到的最坏的结果,怎想到那些人心狠到这地步,干脆要拿她来做人家的陪床。
“郭姑娘为什么和我说这些话?”瑗宛稍缓过来一点儿,抑着呼吸尽量将声音放平缓。“郭姑娘求的是什么?家里定然三令五申叫你莫把月妍推我的事告诉我了,论亲疏我还不及她与你亲近。”
郭琰叹了口气,抬手将袖子卷起,将雪白的胳膊递给瑗宛瞧。
“你看见么?这块烫伤的疤,跟你一样,都是王月妍的杰作。她生来就受宠,家里头由着她欺负人。我姐姐嫁的是王家庶长子,夫妻俩都要瞧人家正房眼色。上元节那天,王月妍叫我蹲下给她踩着去攀墙,我不肯,就把手里的兔儿灯扔在我身上。这样的事发生过不知多少回,我姑姑、我娘,他们都叫我忍,你说我怎么办?真忍了吗?”
女孩子没有不爱漂亮的,好好的皮肤,养得水嫩嫩的,平白生了一块疤,还在近手腕的地方,随意动作一下就容易给人瞧见。
月妍是小孩心性,其实瑗宛知道,她没什么城府,家里头宠着她,让她以为自己做什么都不会受罚,所以越发没顾忌。她没学会瞧人眼色,没学会替人着想,因为她根本用不着。不像瑗宛,不像她,活着每步都要慢慢走,还得环顾四方,怕哪里不如人意得罪了谁。
郭琰眼框发红,里头有愤怒的光,“王月妍想嫁给杜公子,我就要她嫁不了。陆姑娘,你和我都一样是给她欺负的人,你难道从没想过报复吗?你别是,还想着王弼时会娶你吧?你还不知道吧,前天,就在前天我听我娘跟我嫂子说,王家给庄季轩送了一座宅子养外房,这么私密的事都是王家替人办的,你说他们已经有多亲近了?你觉得王弼时会娶你吗?不会!王仁海这样市侩,若庄家一直不理会还罢了,如今两家好成这样,王弼时不管想不想娶庄雪晴,他都得娶。”
瑗宛未及答话,那边放风筝的月妍就大声喊“郭琰”,郭琰只得住了口,深深望了望瑗宛,就忙换上一副假笑朝那边去了。
入夜,王家上院还亮着灯,灯下偎着两个人,男人是王仁海,女人却不是秦氏。
云收雨散,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尴尬的味道,听见从里间传来的脚步声,炕上的女人忙抓住衣服爬起来,胡乱穿上就快步溜走了。秦氏刚沐浴过,身上抹了甜腻的香膏,她从净房走出来,假装看不到一闪而过的女人的影子。
王仁海披衣坐起来。
秦氏善妒,轻易不肯让他碰那几个通房,今天特地把自己的炕让出来给他跟通房胡闹,王仁海知道,秦氏这是先给个甜头,接下来便有话讲。
“老爷听说过郑敏吗?”秦氏开门见山,坐到适才那婢子躺过的地方,微微蹙了下眉。
王仁海端茶的手一顿:“郑厂公?”
秦氏点头:“老爷,妾身人在内宅,对外头的事不大懂,但这位大名响得,连妾身也有耳闻,我听说不少人暗中喊他‘二皇帝’,是不是真的?”
王仁海肃容斥道:“莫要胡言。这些事哪里是你一个妇人家可妄议的?你好好的提他做什么。”
秦氏抿嘴一笑:“老爷,这回您可要记着我娘家的情了,我那不成器的弟弟不是娶了个京城来的媳妇儿?人如今家里哥哥升迁,进京啦,人在宝泉局做事,打听到郑敏郑公公给宜华郡主送嫁,不走官道抄近路朝西蜀去,约莫三五天就到锦城。你说着天大的好机会咱们如何能白白错过?老爷,您想不想搭这郑公公的船?”
说不想那是假的。
郑敏手掌大内二十四衙门,整个皇城都听他摆弄,别说攀上他本人,就是能沾上他那些个义子一点儿光,高官厚禄也便唾手可得。
刚开会回来,还没来得及改错,先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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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