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上翠绿色的灵力汇聚成团,下手之前,杨轻煦顾及漆舜的身体,最终还是收回了手。
他试着在有限的范围内和漆舜保持距离,一边劝导漆舜:“这不过都是你的错觉。我待你好,是因为你是我的徒弟,此乃我职责所在,并无它意。我念你有伤在身,今夜便当是你烧糊涂了,你若还不肯离开,别怪为师不客气!”
漆舜还想说什么,忽听一声脆响,两人齐向窗外看去。一黑影自树后倏地窜出,拔腿就往外跑。漆舜连忙放开师尊,立马翻窗去追。
许是用了什么法术,那黑影很快就淹没在黑暗之中。只在不久后,港口的鲲之翼亮起了灯,看那移动的轨迹,竟是去了桃源岛。杨轻煦暗道不好,连忙走出屋外召出翠竹剑,御剑而去。
桃源岛上,几日前因打斗而变得空荡的枝头如今长满了花苞。杨轻煦匆匆瞥了一眼,便快步走到竹屋前,那里,他的两个徒弟一跪一站,跪着的像是刚说完话。
漆舜似是刚到没多久,听到动静回头,看到他时一脸惊喜。“师尊!”
杨轻煦此刻却希望自己从未见过漆舜。
在蓬莱,师徒之间不允许有私情。
据传,蓬洲第四任岛主岳清澜便是与徒弟成亲,生下了岛主徐衍。此后,徐衍便在岛规上加了这么一条。这么多年来,所有人都恪守规定,杨轻煦不想走岳清澜的老路,更不想墨子琛因为先禾的话而误会什么。
他看着这两个徒弟,欲打却不能。但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他必须对今晚的事情做出解释。
于是他径直走到先禾身边,跪了下来。“轻煦如有违蓬洲长训之事,还请师兄责罚。但我与漆舜的关系清白可鉴,并无私情。今夜丹炎弟子打扰师兄,是轻煦管教无方,来日定会向师兄请罪。”
面前的门一如既往地紧闭着,在这只能听见风声和浪声的岛上,杨轻煦的心却逐渐慌张起来。
他的师兄是龙,不像人类那样对睡眠有着要求或是习惯。再怎么样,他此刻应该是能听见的。
“应该是能听见的……”杨轻煦如此安慰自己。但他们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有收到来自岛主的任何消息。
不论是一字一句,哪怕是可以用作信物的一瓣桃花,他都没有见到。
杨轻煦的心彻底沉进了谷底。
漆舜此时忽然跪了下来。
“是我仰慕师尊多时,还请师伯成全!”漆舜说道。
“你!”杨轻煦深吸了一口气,勉力平复心情。“你就是想以此来报复我吗!”
“报复?”漆舜轻笑,“师尊误会我了,我怎么会想要报复您呢?我只是仰慕师尊——”
先禾突然站了起来,转身离开。
杨轻煦却将他叫住了。“你也如此厌我?”
先禾冷哼,随即甩袖离去。
杨轻煦见他消失在石路尽头,心中更添惆怅。
他的这位徒弟……有什么话都憋在心里,轻易不能听见。他自入门以来就一直如此,到后面,杨轻煦也不知该如何才能开解他。
说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因为什么,他们才走到如此境地?
大陆人都说:“相逢是缘。”可杨轻煦如今看来,有些缘分,不如在最开始就舍了。
这样,才没有后面那些既不缠绵悱恻,又只平添怅惘的“故事”。
杨轻煦垂眸,觉得现在的自己就如这地上被人践踏的桃花,卑微到了土里。
他满脑子胡思乱想地跪了三日。
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复,漆舜在这日半夜就离开了。
陪伴他的,只剩下经年不绝的浪涛,和他身后默默绽放的桃花。
但他没有抬头,一次也没有。
最后,他只能失望离开,甚至不敢再踏进桃源——
不敢再望师兄一眼。
师徒二人的事情莫名传遍了整个蓬洲,就连外门的人都听到了不少传言。
有人觉得难以置信,有人觉得杨轻煦身为丹炎之主,竟对徒弟怀揣着这样的心思,实乃蓬洲之耻。
岛上流言蜚语众多,却一句都没传进晚枫榭。
杨轻煦请了一个月的假,却是在丹炎岛上闭门不出。期间内外门送至长系屋的信接连不断,堆满了何洛和南宫薰的长桌。
等到月末风声渐过,何洛却再也忍受不了,拉着还在看信的南宫薰前去丹炎岛讨要说法。
门口的石狮没精打采,何洛敲了敲石狮的脑袋,石狮见是她们很快又低下头去,看着脚下的苔藓摇头晃脑。
“你家主人出来过吗?”南宫薰问。
石狮沮丧地摇了摇头。
“晚上呢,就连半夜都不肯出来?”何洛追问。
石狮依旧摇头。
何洛和南宫薰互相对视了一眼,推开了竹制的院门。
一阵风从屋后袭来,阻挡了她们的脚步。何洛抬起手挡住呼啸的风:“你准备就这么一直待在这里吗?待在你觉得安全的地方——”
屋内没有传出任何声音。
风在将她们赶出院后就停息,何洛气急,对着木屋喊道:“你以为你这样就能解决问题了吗?还是说你打算和墨子琛一样逃避现实,躲在这里再也不出来了!”
“等等吧。”何洛准备再说两句,南宫薰拦下了她。
屋里传来了些许动静,她们没等太久,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你不用再激我。”杨轻煦穿戴整齐,走了出来。“这月事务繁多,辛苦师妹们了。”
何洛冷哼一声,扭头抱臂道:“看在多年情分上,我只好勉为其难地原谅你。”
南宫薰紧接着她的话说:“你想通了就好,很多事我们也不知道如何处理,还需你亲自去看看。”
何洛点了点头。
“岛主那边,你准备怎么说?”南宫薰问。
杨轻煦一愣,才反应过来她说的岛主是墨子琛。他低下头,说话犹豫。“我……暂时不想去见他。”
像是预料到他的选择,南宫薰听后表示理解,只有何洛颇为惊讶。但她还是没说什么,马上和南宫薰离开了。
在山上遥望她们乘鲲之翼离岛,杨轻煦松了口气。他回到屋内,看着漆舜三日前送来的已经凋敝的桃花,胸口又憋着一股闷气。
这实在可惜了桃源岛上的花,杨轻煦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他日日与它对坐着,也没想通所有的事。
他带徒弟以来一直如此,他实在想不通漆舜对他是何时、何地、因何生情。他更在意的,是墨子琛的态度。
他认为的,会永远信任他的师兄可能已成镜花水月,可望而不可即。
杨轻煦的信仰摇摇欲坠,但他必须打起精神来,重塑自己,回到长系屋的位置。
第二日一早,杨轻煦比往常晚了半个时辰出门。刚开屋门,他就愣住了。
院内有人不请自来,正仰头欣赏他的红枫,身姿挺拔,英姿飒爽。
她的马尾向来束得高,除了头顶的发冠,再见不到她身上任何的“累赘”装饰。
“南宫。”杨轻煦走下台阶,一边往外找寻另一个师妹的身影,一边问道,“你怎么来了?”
南宫薰这才转身看他。“我有事想和你说。”
听闻师尊“出关”,漆舜特意绕了过来,却见师尊和试心长老恰在此时出岛,于是他偷偷跟了过去。
不敢太明目张胆,他甚至等了一会再登上的鲲之翼。学会御剑后,他和其他弟子就要前往试心岛学习剑术,但他对岛上布局并不十分清楚。漆舜索性拉住了一个试心弟子问路。
“请问,你有没有见过我师尊?”
“丹炎长老?他和我们长老往那边去了。”试心弟子指了一个方向。
顺着试心弟子所指的方向,漆舜到了望归崖。这里远离试心岛的主要活动区域,空旷寂静,是个私下说话的好地方。崖上有座石亭,唯有石亭后有一株矮树,漆舜只能躲在这里,悄悄听亭内杨轻煦和南宫薰的对话。
“什么,他没经过你同意、是擅闯进来的?”南宫薰不敢相信。
杨轻煦点了点头。“结界不知怎的有个缺口,恐怕是从那里钻进来的。”
“如此……恐怕他来此另有目的。”
杨轻煦想到了漆舜刚入门的时候。“但是……”
“是人就会说谎,何况他还不一定是。”南宫薰打断了他。“他这样两次三番的违反岛规,你真的不打算送他出岛?”
提到这个问题,杨轻煦再次犹豫。许久,他才叹道:“我有的时候觉得,岛上的规矩实在不近人情,可我偏偏没法改变。”
“暂且如此吧,我没有权力将他送出去。”杨轻煦道。
南宫薰沉默了。她想劝杨轻煦代蓬洲岛主行使权力送漆舜离开,潜意识里却觉得杨轻煦不会听她的。
踌躇许久,南宫薰问:“若是他犯下更大的错,你还坚持留他在岛吗?”
“不会。”杨轻煦面朝大海,语气平淡,“若他再犯下大错,我一定不会留他。”
“那两个月后的试剑——”
“一切照旧。”
见他们准备离开,漆舜小心蹲着藏在树后,等到再也见不到两人身影才站了出来。
“他说不会赶我走……”漆舜转身看着望归崖亭,哈哈大笑起来。“什么错觉,他现在不是满心都是我吗!”
不过不敢承认罢了!
他对杨轻煦的感情苍天可鉴,南宫薰还妄想送他出岛,实在笑话!岛规又如何?于他而言不过废纸一张。纵岛规不允,他也定要拿下他。
只要拿下了他,哪里还要愁解毒一事?这不比他像无头苍蝇一样乱翻更方便?
谁让他刚进晚枫榭搜书,杨轻煦就回来了。亏他还特意去了趟桃源岛,挑了一枝他觉得开得最艳的桃枝。杨轻煦收下了他的礼物,就要成为他的人。
至于那个告密的先禾,他一定要想办法报仇。
杨轻煦的生活回到了正轨。没有墨子琛的处理结果,所有人都不敢在长老面前妄议他和漆舜的关系,但看向杨轻煦的眼神总会不自觉地带着些偏见。他和漆舜的事传遍全岛,杨轻煦虽不在意这些流言蜚语,却也觉得此事蹊跷。
迟了一个月的惩罚总算付诸行动。漆舜的丹材供给被断,何洛要求他终日待在藏书楼,除打扫卫生外,还要把藏书楼内的书整理一番,将书名登记成册。若表现良好,便可争取提前结束惩罚。为此,何洛甚至派了弟子在藏书楼里监督考察他。
也就意味着,他这一个多月可能都无法离开藏书楼,更没有时间去和师尊增进感情了。
漆舜恨得牙痒痒,又苦于这副修为低下的身体打不过那些活了几百岁的老奶奶,只能暂时屈从。
他憋着一肚子火整理藏书楼,尽管效率不低,整理完第一层时,一个月也已经过去。
书楼里的书成百上千万,何洛不仅要他登记书名,还要简单记下其页数、内容及破损程度,漆舜简直怀疑她就是想让他一年都没法离开这里。
叶潜师兄说得果然没错,药山岛的女人最是难惹!
好不容易熬到有师兄通知他试剑一事已是五月底,漆舜终于从不见天日的藏书楼里走了出来。
但他没时间回丹炎岛。
路上,来通知的师兄为他简单讲了规则,便领他去了抽签的地方。
蓬洲试剑,是祖上留传下来检验弟子剑术的大会。原是一年一度,后因岛上弟子的修行年限及境界而进行一定调整,有过两年一次、三年一次,甚至五年一次。随着时间推移,选修剑术的人也日渐减少,试剑便衍生出了制药和制丹两种方式,可由资历较深的弟子选择其一报名。但对于漆舜这样的新弟子而言,试剑是必须参加的。
试剑内容不过两两对战,根据擅长领域和境界分组进行,优胜者予以奖励,最后一名会根据表现情况,由各自负责的长老另行谈话或惩戒。
今年的大会只开两天半,第一天便是试剑。试剑共分三组同步进行,每一组的裁判都是长老和试心弟子的搭配,大会期间还架着记录用的法器,如有异议将交由试心长老做最后裁决。
境界安排由低到高,漆舜只是结丹,被分在了最早的组。现场抽签时,他摸到的木牌上写着伍。
“请问哪位弟子抽到的是陆?”见状,负责登记的试心弟子问道。
有人拿着木牌走了过来。
但漆舜没有想到的是,站到他身边的人竟是先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