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诸谷镇唯一的大街上,冉冉升起朝阳的霞光里,快步走来五个人和一头毛驴,他们步履匆匆像是有急事,由王家老三在前面带路,指指点点一路向西。
“元敬啊,我跟你说,这位社师大能耐可是非比寻常,知识渊博,心灵手巧,上个月备倭都司征用百姓加固水城土墙,大敌当前事态紧急,社师本来是免劳役的,他却自报奋勇为国出力。未料到倭寇大举来侵,三艘八幡大船围住水门,天桥口的铁闸眼看就要被火炮轰塌了,倭寇就要抢滩登陆啦。是他征得指挥使的同意,收集来百面铜镜,把太阳光射到一点之上,烧得敌船船帆燃起大火,吓得海盗落荒而逃。这和诸葛亮借东风有何区别?是借用的天火呀。你们拿铁炮去问绳子的事,我看是问对人了,一定会搞清楚的。”对之前发生的奇事,同是社学老师的王守财佩服的五体投地,“他几年前来我们诸谷镇时,看他的穿着打扮,我们还以为是苏禄东王的后裔呢,一问他才知道,他既不姓马,也不姓夏,更不应陈,后来还发现他还吃猪肉。问他来自哪里?他就是不说,只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要去蓬莱阁救个上吊的老人。”
“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去蓬莱阁救人!他是不是姓李呀?”刘庆东马上联想到医生李玄,他可是个性格开朗、为人豁达、无事不晓、无事不通的能耐人啊。
“不是,他姓曹,叫做曹斌。”三公子好生奇怪,这位王家恩人为什么这么问。
“怎么会是他?物理老师。”这太让人意外了,能够在危急时刻挺身而出,竟然自信地使用阿基米德保卫城邦,用镜子聚光打败罗马大军的法子。
“三哥,社学还有多远?”指挥佥事脑子里只有铁炮的事,弄不明白弹丸连发的奥秘,火铳是一个人点火,一个人瞄准,本来是两个人配合才能完成的,佛朗机夷却让一个人都干了。太累脑子啦,到底这根绳子是用来做什么的呢?所以,带着诸多解不开的疑问,他未等用过早饭,便央求着守财带路,在回城之前去社学找那位能人,看看在他那里能否找到答案。
借宿的客人和救命的恩人也要去登州,一个是主动要求搭伴同行的,一个是指挥佥事百般相邀的。还有一位是要到登州城里卖菜的老于头,白莲会众夜聚晓散,都是十里八村、街坊四邻的百姓,天亮后便按耐不住了,均说倭寇该是退啦,还能赖在镇子上不走吗?尤其是那个花姐,吵着说家里还有要事,等不得啦,她趴在门板上听了又听,实在是街上没了动静,便不管不顾地抽栓闪身出门,在她的示范下白袍徒众蹑手蹑脚地离开王家,做鸟兽散各奔东西,只有小老头子要进城去,为毛驴讨了些草料喂饱了,正好和刘庆东他们一道出来。
“不远啦,社学就在前面的巷子里,大门在土地庙的后面。”卖菜的抢先答道,他牵着驴缰绳在后面跟着,“这条路我很熟的,平日里走街串巷常经过这里。社学是太祖创下的一份大功德呀,学费全免,不管你家是穷光蛋,还是富得流油,孩子到了八岁都能上得起学。而且诸谷镇的社学,是这方圆百里最有名气的,通过童生试进入府、州、县学,成为秀才的人数令人咋舌,尤其是大能耐社师来了之后,教出来的个个是小神童,大家更是挤破了脑袋往里送孩子呀,就连过去大户人家请私塾的也来上社学啦,你没看那学堂里面坐得黑压压,挤挤茬茬的呢,社师失手掉了戒尺,都能砸到学生的脑袋。”
“是呀,社学是官办启蒙学校,我们镇子上的社学是登州所辖最好的,许多人家舍了私塾,慕名而来,逼得塾师只能教不能入社学的女孩子。巧了,今天就是招收学童的日子。”三公子很是自豪地介绍道,他又转向卖菜的,“你这筐里是什么菜呀,好不好卖?”
“香蕈,江南的贡品啊,送进宫里给皇上吃的,珍贵东西,是昨瞎合一个朋友送给我的。”老于头笑呵呵地视如珍宝,小心翼翼掀起筐上的麻布,里面露出胖嘟嘟的山珍,“我这是最好的,这颜色、花纹上乘,颜色太深了不行,含水分大,压秤,口感不佳。你看这裙多厚实,能到城里卖个好价钱。”庆东看那称为香蕈的东西,原来是晒干的香菇,并没有什么稀奇的。守财也是不懂,只是敷衍地笑了笑,又回头向前走去。
“元敬哥!”
“任重!”
“元敬哥,你起得可真早,这是要回城里去吗?”一架破旧的骡马车迎面驶来,赶车的小伙子招呼着指挥佥事,把车子停在他们跟前,“昨天你来家里看望我爹,说是王家老爷子作古了,哥你是来吊唁的,今天老爷子要出殡下葬,父亲让我来帮着忙乎忙乎,办完丧事用车子送你回城去。”
“让老师费心了,那就有劳贤弟啦。王家你就不用去了,随我先去趟社学,请教完了再走。”他把王老爷子还阳的事说与来人听,然后将其介绍给同伴。原来这小伙子是指挥佥事的启蒙老师梁玠的儿子,梁玠是这一带有名的私塾塾师。
正当他们在寒暄之际,从巷子里走出个妇女,手里牵着个半大小子。“老于头,你是要去哪儿呀?我们这些人里就数你鬼道,大伙忙乎了一瞎合空手而归,还差点把命搭上,你却又是毛驴,又是两筐的菜,满载而归呀。让我看看,筐里是啥菜?”
女人看着眼熟,细加辨认是那个不吃亏的白莲会徒,只是换了身衣裳。而那个男孩子约莫有十五六岁,背后搭着个巨型纸鸢,呼呼啦啦,有半丈多高。他应该是智商欠些火候,正把手指叼在嘴里冲着人憨笑呢。
老头子靠近女人,就差贴到她耳朵上了,“花妹妹,可不能这么讲呀,我们罗道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有一个饽饽大家掰着吃。昨瞎合,进了仓大使高家,你们见了海盗,一听铁炮响,只管撒腿逃命啦。我可是急中生智,看到院子里堆着大大小小的箱子,累死我也拿不走啊,正好有这头招人喜欢的毛驴,给他来了个贼不走空,不对,不对,是顺手牵羊,不能便宜了这个贪官。就是些菜嘛,够个看病钱喽,跳墙进院时把手挫了。妹子,最近剃头的生意不好,城里的人都关门闭户不敢出屋了,手又受伤啦,家里都揭不开锅了,就照顾照顾老哥我吧。”原来他不是卖菜的,是个剃头匠,老头子生怕对方抢夺,竭力用身子护着战利品。
“让我看看嘛,起来,让我看看。”女人却无所顾忌大着嗓门,执意要掀那麻布,老于头撕扯不过她,被其一把推开,“香蕈!老于头,你可发大财了,这可是贡品啊,还说是菜呢,你这城里人又在骗我这乡下人。不行,必须分一筐给我,大壮!帮姥娘卸下来。”女人眼里闪着贪婪的亮光,讪笑着下手要硬抢。
剃头匠见形势不妙,拼出全力夺路而逃,骑上毛驴向前飞奔。“让你跑!抢我姥娘的东西,砸死你。”都说呆傻之人有股蛮力,这回让众人见识了,男孩子情急之下抓起道边圆形门当,在后面紧追不舍,“走你!”猛得一抖手向老头子投了过去。
“轰”,人和驴子没有砸到,却从巷子里砸出一群人来,“咋地啦?地震啊?天上掉石头啦?”这十几个人多是老人和孩子,为首的男子年纪却不大,也就是三十往上的光景,看上去非常乐观自信,神采飞扬,他整个身形笔直,如一枝顶天立地的青竹,手里握着一方宽宽的戒尺。
这位先低头看那砸在地上的石头,然后挺起胸膛看着跑来的孩子,使劲地筋着鼻子,像是怕自己的鼻梁不够高挺,架在上面的近视镜会出溜下来。还是穿着那套压箱底的双排扣老式西装,胳膊上戴着的套袖、脚上的拖鞋都还在。
“曹老师,是抱鼓石。”一个笑容可掬的老婆子肯定地说。
“曹老师,还是个圆的,文官家的门当啊。”另有个老员外进一步指明道。
“我认得,是个石门当,有十多斤嘞。”老师看着离自己有八丈远的男孩子,“你是谁呀?是你扔的吗?”
“嗯!砸他,抢我姥娘的东西。”孩子怒目而视指向老头子。
剃头匠已经跳下驴来,以教训的口吻对男孩子喊道:“熊孩子,你疯啦?下手这么重,是不是傻?”
孩子家长紧随其后撵上来,“你说谁傻?你倒是不傻,说好了是惩戒贪官的,去高硕家里分了他的浮财。可大家都空手而归,唯有你得到外财,于老头,难道你真想独自占有吗?”
见对方支支吾吾一脸不舍的样子,“好啦,好啦,我只是要你一筐而已,还有一筐是你的,总比大家均分了好。否则,我告诉小掌柜,再让他禀告大掌柜,一直到佛母和罗祖,看他们如何惩治你。”
“嗤,你们是白莲教的?又去杀富济贫除暴安良啦,这筐里一定是不义之财吧?找个没人的地方吵去,不怕被官府听见抓你们砍头。我们还有正事,不听你们在这里喋喋不休啦。”老师听得明白,点破他们的身份好意提醒着,并没有兴趣去管这档子闲事。
女人终于也意识到了危险,和老头子差不多同时喊道:“我们是罗道!不是白莲会!”
“在我看来是一个样子,好了,你们还是去没人的地方分赃吧。可不要在大街上大喊大叫啦,还乱扔石头,好恐怖啊。”
剃头匠提心吊胆地解释着,“曹老师,我们的确是罗道,不是白莲会,更不是你说的什么白莲教,白莲教我们根本没听说过。而且也没有杀富济贫,顶多是让坏人把赃物吐出来,罗道是不杀生的,何况是人呢,这两筐菜不是姓高的,是他利用官职霸占的,我一筐,她一筐,这有什么好争的呢?我们可没像镇子上的那些大户,跟倭寇勾勾搭搭,眉来眼去的,得来不义之财,吃着比金子还贵的乌香,昨天晚上还往高家跑呢,是我亲眼看见他从院里出来的。”看来他是要息事宁人了。
那女人也赔着笑脸说明来意,“对,对,曹老师,菜的事好解决,理应一人一筐。我今天来是为孩子入学的事,您看,我家大壮又长了一岁,仁义,更懂事了,今年是不是可以入学啦?您是这里的主事,给通融通融,反正社学学费是官府拿钱,谁上不是上呢?”
“噢,这是大壮啊,今年十六了吧?比一年前窜出了一个脑袋,像个大小伙子啦,这要是走在街上,都不敢认了。”老师一经提醒顿时认出了对方,“可是,大壮入学确实是有困难啊,别说四书五经他记不住,就是最基本的算数也搞不懂啊。要依我看,这孩子力气大,找个师父学武术,准是个好苗子。”
“曹老师,武也要学,书也得读,我在家教他啦,大壮比以前强多了。”女人从袖子里掏出个钱袋子,暗地里塞给社师,当姥姥的竭尽全力争取着。
老师一把将钱袋推开,“别整这个,这个我可不能要,我跟那些吃拿卡要、走后门拉关系的校长不一样啊,光明磊落,为人师表,快把它收起来。我考考大壮再说。”他把男孩子叫到身边,“孩子,别紧张,我问你一道数学题,一个加上一个或是两个,前年、去年已经考过了,今年就考你,一个加上三个等于几个呀?”他把手指放在唇边,示意其他孩子不要出声。
“四个。”大壮没有被难住,略加思索说出答案。
看热闹的人越围越多,老师高兴地夸奖道:“不错,去年问他没答上来,有进步,那么一个加上四个呢?”
大壮低头凝思绞尽脑汁,看来他是全力以赴了,“一个加上四个,嗯,嗯,五个!”虽然有些犹豫迟疑,最后还是答对啦。
“真不赖啊,这孩子大有进步啊,也真难为你这当姥姥的啦。好吧,来社学上课吧,当体委发挥强项。”老师还是通情达理,有人情味的,他喜爱地摸着大壮的头顶,“孩子,你是用什么办法演算出来的呀?”
“嘻嘻,我是看了他们的脚丫子。”憨厚的孩子为自己的小聪明而沾沾自喜呢,他一指前排围观者长袍子下时隐时现的脚丫子,那是三双光着脚穿着的分趾木屐,一个大脚指头和另外四个用绳带分开,不正是重复提醒大壮六次,一个加上四个的标准答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