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因触怒女使,县令把他的碎骨头丢到野外了,还把他从族谱上除名,大家都说他活该,是他的报应。”
豆子从怀中小心翼翼掏出偷留下的饭食拿给李持盈,一边说着这几日的见闻。
女子们暂时被安置在厢房之中,依照之前商议的那样做出虔诚信奉的模样,避人耳目。
众女之中不乏胆小怯懦者,当初一起逃出来也不过是从势从急,眼下不少人因为羁留县府而整日战战兢兢。
所幸豆子机敏又有些胆气,一直安抚众人,暗中监管,一时倒也出不了乱子。
“可有人找你们问话?”
“夜里县令将我们提过去,问起起火的事,全照姐姐嘱咐的那样说的。”
李持盈捧着炊饼慢慢咀嚼,一连多日都是豆子悄悄送饭,众人只当她不受凡间饮食,故此对她越发信服。
哪有人几天不吃不喝还能行动如常容光焕发的?
就连周大奕在办差的时候也越发尽心了,短短几日就将县城内的美少年搜刮一空。
少年们洗刷得干干净净排成几排任她挑选。
大抵是知道被选中的人要成为府君的禁娈,每个人都面如土灰。
李持盈目光扫过这些鲜嫩少年,心中一喜,里面有几张熟悉的面孔,但她故作沉吟,假装没看中的样子。
周大奕的心凉了半截,小心道:“县里品貌出众的少年几乎都在这里了。”
李持盈不满,“府君钟灵天地之气,怎会看上这些怯怯懦懦的俗子。”
正当周大奕懊丧时,“不过,这几个倒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先留在我身边调教几日吧。”
没被点中的如逢大赦,被点中都有些惊疑不定,几个挺拔的少年郎互视一眼,不知是否被窥破了身份。
若不然,被点中的人怎么好巧不巧都是羽衣卫呢,莫不是计划已经暴露了?
云雍正发愣,忽然被踹了一脚,一句喝骂响在耳边。
“磨蹭什么?没看见仙子在叫你?”
云雍手脚无力扑倒在李持盈脚下,心中大恨。
他被吸走许多精气,受了重伤,侥幸被村民救助才活了下来,没等养好伤,又被抓进府衙,如今更是稀里糊涂要给个泥胎当兔子,简直荒谬。
这般想着,忽听那小娘们慢声说道:“不懂规矩,待我施展法术之后,必叫你改过一新。”
大言不惭。
云雍一脸桀骜:“要杀要剐痛快点!”
衙役道:“这厮在牢里就是个刺头,待小人好好教训他,省得他污言秽语脏了仙子的耳朵。”
李持盈制止了,“你们先退下。”
衙役吃惊:“仙子,这几个人有些身手,个个都很凶悍,还是小人们在跟前安全些。”
“不必了,待我施展法术之后,他们自然心悦诚服。”
云雍冷哼一声,几个人打着眉眼官司,打算来个擒贼擒王,挟持住这个装神弄鬼的小娘们,借以脱身。
李持盈看得清楚,周大奕也知他们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却存了作壁上观的心思,挥挥手随同众人一起退了出去。
云雍见那女子如此托大,不由地想难道她真有什么了不得的神通吗,然而细观她的吐息行止又确实是个不通武艺的女子。
他心一横,管她是不是故弄玄虚,试试就知道了。待女子走到跟前时,云雍出其不意掐住她的脖颈,威胁道:“烦请仙姑送我们出府了。”
“现今还不是出府的时候。”
云雍不意她如此平静,说道:“这可由不得你。”挟持她向外走去,其余人肩背相抵,拢成一个圆圈护卫。
李持盈睨他们一眼,“裴玄之就是这么教你们的?”
……
片刻后,屋门打开,云雍一脸恭顺地站在李持盈身后,刚才的桀骜早已不见,只剩下毕恭毕敬,还有一丝……讪讪的。
不知是什么法术,竟能如此立竿见影,周大奕算是有些心服了。
府君使者的名声更响亮了,大家都知道她是仙子,会仙法。信众越来越多,不少仆妇小厮会在院外拜她。
周大奕的夫人钱氏也闻风而来。
这些时日她殷勤得紧,早晚拜会,虔诚供香,李持盈知她心有所求,却也不点破。
李持盈静坐于莲台之上,五心向天,沉息闭目。在钱氏看来她的玉容在纱幕青烟中飘忽,恍然如仙。只有她自己清楚,闭上眼睛不过是不想看见钱氏周围张牙舞爪的鬼魂罢了。
钱氏奉上三柱清香,三叩首过后,隔着飘渺烟雾窥向那张不属于凡人的面孔。
“不瞒仙子说,信女有一子一女,只可惜儿子先天不足,有些,有些痴傻,这些年四处求医都无甚结果,仙子临凡就如观音菩萨一般救苦救难,求女使救救信女的儿子,信女愿塑金身,终生供奉香火。"
一只鲜血淋漓的手掌慢慢抚上钱氏的脖颈,用力地掐下去,待发现伤不了她分毫后,便发狂一般撕咬她,半晌只能丧气地蹲在她的肩头,用力坐下去。
这一下仿似坐到了实处,李持盈看见钱氏抖了一下,仿似着凉一般摩挲了下手臂。
“你德行有亏,果报到你儿子身上,凡间医药自然对他无用。”
这话一出,仿佛更冷了几分,而那魂魄却像发现了什么一样,飘了过来,在她眼前乱转。
鬼魂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团血肉,捧到她面前留下两行血泪,似乎在说“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李持盈问她:“你曾杀害了一名女子还有一个未出世的婴孩?”
钱氏面色惨白如遭雷击,眼神中透着惊惧,“不,我,信女……”
这次纱幕之后再没有声音传出,过了一会儿六妮儿怯怯说道:“请,请回吧,使者要修行了。”
*
云雍叩门而入,六妮儿面孔泛红捧着水壶出去了,连头也没好意思抬。
在她们村可从没见过这么出色的少年,便是村东头张猎户家的儿子都没他英气。
眼见六妮儿的柳条一样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云雍说道:“羽衣卫已经找到了不少,大多都受了严重的内伤。”
他约略计算了一下,重伤有七人,轻伤有五人,其余兄弟没有踪迹,或许是藏匿得好,或许是遭遇不幸了。
公主利用周大奕的势力召集失落的羽衣卫,如今的周府成了他们修养疗伤的最佳场所。
周府不算大,护院又都是些粗通拳脚的莽夫,掌控周府不难,带着公主安全离开也不难。
只是,他们暂时还不能离开。
云雍道:“依旧没有少卿的消息。”
大伙儿虽然分散在不同的地方,但基本都在洛迦山周围的村落里,即便远一些的,也没出了龙应县地界。
按说少卿也该落在附近才对,可是日复一日,却没寻到蛛丝马迹。
周大奕势大根深,为了搜寻俊美男女早已将龙应县掘地三尺,裴玄之依旧杳无踪迹,这绝不是什么好消息。
李持盈不相信裴玄之会出现意外,“或许是他有意躲开了官府的搜寻。”
“弟兄们已在全城留下暗号,少卿必定不在城中,否则他一定会寻来的。”
“或许他被什么棘手的事绊住了脚。”
云雍觉得这种可能性要大一些。
两人计议一番,不觉天光渐短,李持盈口干舌燥,见杯盏之中点水也无,这才记起六妮儿似乎去打水了,还去了有一段时间了。
想起她离去时含羞带怯的眼神,兴许是见云雍在这里故而不好意思回转。
李持盈叫旁人取了水,净手后铺开宣纸,凝神沉思一会儿,开始动笔。
云雍并未离开,白日里他要么随侍左右要么寻机出去寻找裴少卿,夜里休息时也是在李持盈的屋外简单打个盹,以防有意外发生。故此,众人当中属他的伤势恢复得慢。
宣纸上逐渐勾勒出一个俊俏男子的模样,眉眼之中的风流多情画得尤为逼真。云雍初觉眼熟,惊讶道:“这是凶犯钟离?”
李持盈画的正是抹去眉间朱砂的钟离。这是悬在她心中的第二件事,她要弄明白钟离究竟是不是府君。
晚间,周大奕照常来禀报寻新娘的进展,一进屋就见醒目处悬挂一副画像,不知使者是什么意思,不由多看了几眼。
李持盈问道:“画得如何?”
周大奕斟酌了一下措辞,“想不到使者还精通丹青之道,下官不擅丹青,却也能看出来使者笔力流畅,将这男子的意态描摹得入木三分,虽不曾见过真人,但却像是真人就在眼前……”
听闻府君庙里有一座栩栩如生的造像,周大奕常年敬奉新娘对府君像最熟悉不过,而他分明没见过钟离的样子。
李持盈断定钟离不是那所谓的府君,一时又有了另一层担忧。
敌在暗,我在明,钟离仍是心腹大患。
她懒得听周大奕挖空心思的奉承,打断了他的话,“最近几日,你选中的男子越发不成样子,若再继续敷衍塞责,昏礼之日便随我去面见府君告罪吧。”
周大奕登时额角冒汗,他常年敬献新娘,行走于府君庙内外,最是知晓那位的种种灵异之处。
去向府君当面告罪,那不是死路一条吗。
“下官已经搜遍了辖下之地,说句实在话但凡是公的,就算是公鸡公鸭,都得赶到衙门来,下官能保证,每一个少年人都是我精心挑选的,请使者宽宥,替下官美言。”
周大奕借着敬献新娘坏事做尽,大到强抢民女逼良为奸,小到鱼肉乡里盘剥乡民。李持盈看着他身后的冤魂,扯了扯嘴角。
羽衣卫尽皆伤弱,寻人的事还是得落在周大奕身上。
“府君想要这画中人,你需得尽快寻得他的下落。”
周大奕捧着画像惶恐退下,原本跟在他身后的鬼魂却有一部分留下来,围在李持盈面前游移踌躇,似有所求。
李持盈对她们视如不见,径自穿透她们的身躯,推开窗子。
因是她的住处,外面很清静,廊上没有闲杂人走动,只有羽衣卫在轮流值守。
风灯在夜色中轻轻摇摆,撒下一团又一团暗淡的光影,不多时,灯笼下,池塘里,柳树底,渐次冒出一个又一个狰狞可怖的影子。
他们齐刷刷地看向窗边的李持盈,无言地静默着。
区区一个县官府邸,竟不知埋葬了多少冤魂,举目望去乌压压一片,似在整座府邸上笼罩了一层阴云,令人心头压抑。
云雍似有所感,突然打了个冷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