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篝火噼啪出细小的火星,在这片骤然寂静的小区域里,变成了最嘈杂的声调。
师鱼鱼面上带笑,注视着对面的人。
李妄眼睫低垂,不知看向何方。
空气中仿佛弥漫着肉香以外,更为紧绷,更为不安的气息。
“呜咕咕”,低鸣的鸟雀打断了沉默的蔓延。
师鱼鱼“噗嗤”笑了出来,哥俩好似的揽住李妄的肩膀,语调欢快:“别这么严肃啦,只是我的猜测罢了。嗯……说不定那群蜜蜂还是能活下来的,别担心。就算真的死了,也不过是为民除害罢了。好啦,我们来聊点别的话题吧。”
他真的说起了别的事。
但说是聊天,对于不能说话的李妄来说,其实只是单方面听师鱼鱼絮叨而已。
他话又多又密,跳跃性很强。
从树上长相奇异的蚂蚁,讲到绣有两面暗纹的神奇布料,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常常上一句还在说哪家酒楼的菜肴好吃,下一句就转到了沙地里生活的诡异虫豸。
那些描述的重点不同于书上充满意境的话语,都是以师鱼鱼第一视角的描述。
风吹到脸上的质感,摩挲过的砂砾,呼吸的热气,踩过的柔软地面……他话里的一切都太鲜活了。
鲜活到李妄能够理解,那绝非听听就能拥有的感受。
大概他真的去过那些地方,感受过那些风景。
武艺高超,暗藏杀气,阅历丰富……师鱼鱼实在不像是普通十四岁少年。
李妄心里隐隐有了猜测,却没有冒然求证,安静听着那些天花乱坠的故事。
只是没有互动的对话难免有些无聊,他听着听着,出了神。
或许是过于在意,他不期然想到刚刚的话题。
“你知道它们会死吧?”
压低的声音里,有又深又沉的东西在蠢动。
那并非来自师鱼鱼的话语,而是来自……他的心底。
李妄按了按胸口,蜷起手指。
妹妹干净的笑脸在眼前闪过,仿佛能温暖任何人的内心。
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要怎样活下去?
“无论发生什么,有爹娘在。”
可现在……谁在?
他不想承认。
关于人生,关于今后遇见的许多困难,他都只能诘问自我。
难言的倦意上涌,李妄往后靠去,放任了不断闭合的眼帘,在那些絮絮叨叨的声音里,放缓了呼吸。
“那时那个舞女……”
师鱼鱼说得正在兴头上,无意瞥见已经闭上眼的人,放低了音量。
他低头,注视着那张在睡梦中显得稚气许多的脸,忍住戳一下的冲动。
敢在他旁边睡着,算是建立起基础的信任了?不过这家伙……
“即使在梦里也没有见到相见的人吗,还皱着眉头。”
最后,他用气音自语,不知是在说给谁听,“但,还算有趣。”
浅棕发的少年掏出脖颈挂着的白色石头,用刀划了一道,注视一会后收起。
他闭眼,轻声低语:
“愿与星河相见,与现实诀别,于无垠的梦境尽头,拉卡玛会指引一切。”
无风亦无雨,两人度过相安无事的一夜。
第二天李妄被陌生的香气唤醒,循着味道睁眼。
师鱼鱼正蹲在炊火旁烤鱼,且手脚利索,时机精准,同时烤四条鱼都没有糊。
“你醒了?”
百忙之中,他转头瞅了眼,随后快速回去折腾那些鱼,“正好我的鱼也快好了,来尝尝吗?不过先说好,这里只有一条是你的,要是想吃更多,你得自己去捉。”
李妄眨眨眼,有些怀疑自己是否还在做梦。
之前同行的日子,两人说是同伴,其实更像是单纯的搭伙同行,彼此之间物资不共享,信息不谈重点,所有交流满是虚情假意。
若不是天道作为维系,他们甚至不会走同一条路。
之前被分出的妖兽肉算偶然一次的善心,他也没当回事。
这次历来无视他的同行者却忽然如此大方,不仅特意给出了部分早餐,也没有再摆出那副将他当做玩具戏耍的模样,嚷嚷着让他哭出来。
实在有些别扭。
李妄一边用水清理自己,一边思索。
有什么在经历过昨天后,悄然改变了?
但昨天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他不太理解为什么师鱼鱼忽然改变了对待他的方式。
思来想去,能够影响到师鱼鱼的大概也只有天道,毕竟作为引路者与契约者,天道提出的要求他们无法拒绝。
或许是祂说了什么?
【吾不会做多余的事。】然而他询问天道后,却得到了否认的答案。
那是为什么?
信息不足,推测不了。
罢了,怪事不用急于寻求真相,恶事才需追根究底。
[谢谢],写下的字句显出些犹豫的痕迹。
李妄不确定师鱼鱼是否承认了他这个“同伴”,但总归一个能在旅途中帮把手的人比冷不丁会放冷箭的人要好得多。
他没有拒绝的理由,何况师鱼鱼的厨艺确实不错。
因为这份相安无事的默契,两人一起吃过早饭,整理好行囊再次出发。
这次走在一起的身影倒有了几分同伴的意味,不再是此前被迫独行的两匹孤狼了。
在两人走出这片森林之前,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他们恰好遇上了针刺蜂,或者说无尾蜂。
前一天生龙活虎、攻击性极强的针刺蜂们,今日一个个全身发黑、四肢僵硬,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存在感十足的嗡鸣声也消失了个干净。
显然——它们死了。
“哇呜,这可真是壮观,几百只针刺蜂死得铺满一地的场景,我还是第一次见。”
师鱼鱼拿了根树枝戳起一只针刺蜂,细细观察,“啧啧,看这肥嘟嘟的肚子,不知道死了以后还能不能吃。西南那边流行一种虫宴,说是‘一宴堪比千两金’,能用这种形容,这些虫子怎么也不会难吃吧。”
说着,他拿出了个竹筒,精挑细选一番,往里装了十几只,大有要一探究竟的意思。
“李妄,你要尝尝吗?咔吱脆,鸡肉味哦。”
面对一起吃虫子的邀请,李妄摇摇头,微微向后退了半步。
他看着那些死去的针刺蜂,摩挲了下手臂内侧的匕首——昨天正是这把匕首,切掉了它们的尾部……切断了生机。
“你这副表情,是在为它们难过?看着不像,那是为了别的什么?”
一转眼就凑过来的浅棕发少年摸着下巴打量他,距离近到李妄能够看清他左边鲜红耳饰上细小的花纹,像是某种图腾。
[没什么。]
李妄拉开距离,摇摇头,蹲下,拿了根树枝在地上刨坑。
尘土扬起,掩盖了少年垂眸间的神色。
“欸不会吧?你要把它们埋起来?”
师鱼鱼撇撇嘴,看着低头努力挖土的李妄,又看了看手上的竹筒,鼻子皱了起来。
“它们只是妖兽而已,死了也不过是化为其他野兽的养分,你何必白费力气。而且你其实也不难过吧?为什么非得这么做?”
他再次认定李妄并不难过。
[我很难过。]
李妄一字一顿作出嘴型,怕人看不懂似的,又在地上把字写下来。
“唔,是这样吗。原来你难过就会做些奇怪的事。”
师鱼鱼挑眉,也蹲下,像是在挑选地里的白菜,对地上的针刺蜂挑挑拣拣,扔到旁边的竹筒里,“好吧好吧,那看来这些好东西只能我独享了。”
李妄回头看了那些装好的针刺蜂一会,张了张嘴,又在被看见到底说了什么前偏过头。
这些针刺蜂不属于他,另一个为此战斗的人自然也拥有处理的权利。
他没资格阻止师鱼鱼。
一柱香后,师鱼鱼已经选好战利品打包收好,坐在一旁,悠哉悠哉望着李妄动作。
然后,他开口:“李妄,你为什么会对那天的野猪下不了手?”
极其突兀的问题。
“下不了手”,他这般形容。
正埋头的少年顿了下,抬起脸,不知是灰尘阻挡,还是错觉,神色似乎冷淡了些:[你想说什么?]
“别紧张,看你表情都不好了。”师鱼鱼摊开手,“只是闲聊啦,打发点时间,加上我很好奇罢了。你真的杀不了它吗?”
“还是说——你顾及什么,不能杀?”
轻缓压低的口吻,微沉无亮的目光,浅薄寡淡的笑,完全是要剥开某人的外皮,窥伺其内心的模样。
李妄定定与他对视。
有一刹那,师鱼鱼觉得,那双黑沉沉的眼眸里宛如刮过一场飓风,掀起翻天地覆的波浪,将覆上灰尘的外壳洗刷,即将展现赤/裸的真实。
只是没等他看清那到底潜藏了什么,下一秒风停雨静,一切恢复正常。
他看不出破绽了。
于是在李妄“说”自己杀不掉时,他也只是略感无趣地“哦”了一声,懒得继续追问。
这样能探究内心的机会并不多见,他抓住李妄为埋葬针刺蜂心神动摇的这一刻,稍微撬开了一点缝隙,连更多裂痕都没打开,就发现对手已经强行封闭了所有,拒绝进一步的探究。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接下来无论他问什么,李妄都不会老实回答。
哦也不对。
师鱼鱼瞅了一眼低头擦脸的李妄,心下加了一句。
说不定这是个连自己的内心都没搞清楚的家伙,当然也给不出真实答案。
毕竟——
“这个说自己难过的人,连一颗眼泪都吝啬呢。”他小声嘀咕。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第 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