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没有说过自己与神之间的关系,祂只说过正在回收神明手上的权柄。
但回收权柄的方式是弑神,几乎可以比作猎人与猎物的地位。只是身为猎物的一方过于强大,力量不足的猎人只能找来他们这些帮手罢了。
李妄很难想象这种情况下,天道与神明们是和谐共处的关系。
仇敌见面,自当分外眼红。
可不知是神表现愤怒的方式不同,还是有所掩饰,亦或者天道和神明的关系还不是那么糟糕。
这位河神轻易揭穿他的底细后,没有做出任何攻击的举动,反而要领着他进入暂住的地方。
“这里不太适合继续说话,人类应该更喜欢在大一点的封闭空间里交谈。你们要是没有待在合适的小空间里,总是会显得很惊慌。哦对了,你们管那种地方叫做房屋。”
河神说着,手指勾了勾,那些样式漂亮的布匹仿佛被什么凭空托起似的,浮在半空,眨眼间不见了。
除此之外,他完全无视了塞在花轿里的金银珠宝,半个眼神都没有投过去。
见李妄没有动静,他表情未变,转了身。
“我不想处理死在房屋门口的尸体。”
他朝远迈步,头也不回,“但我无意干扰人类的选择,若你坚持留在那里,我也不会多说什么。”
那自然而然露出的后背,与表面松懈得不行的姿态,无一不彰显出他的傲慢——完全不担心人类能对他做什么。
那就是……神?
神都是这般姿态吗?
李妄不知道,情况也容不得他多想。
随着河神远去,周围原本能够流畅呼吸的空气骤然稀薄起来,仿佛之前静止住的水重新开始流动,挤压走了不该存在的空气。
联系河神走之前说的话,造成这一状况的人到底是谁已经很清楚了。
他摸了摸袖子下方的小锦囊,里面有三颗龟息丹。
必须在最合适的时机使用。
他猛地呼吸了一大口气,快速把原本缠在身上繁重的饰品扔开,轮到那束花时犹豫了一刹,还是没有扔开,三两步追上了银白长发的身影。
果不其然,靠近河神的一瞬间,空气再次出现,不再让人胸闷到脸红。
如同有某种特殊的罩子,驱散了一定范围的水流,保留了人类需要的空气。
李妄缓了缓精神,又后退了两步,感受空气细微的变化。
如果没有变稀薄,就再退两步,如果变得稀薄,就前进半步。如此这般,他维持在了一个能呼吸到空气,却离河神最远的距离。
他不知道河神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类似于贴心举动。
作为神,河神是不需要呼吸的。天道也说过他们是一群依靠力量就能活下去的存在。
以此推断,此时此刻出现的空气只能是为了在此地唯一的人类,也就是新娘子,准备的。
也许在此前很多次的娶亲中,河神都样对待过自己的新娘。不然不能解释连人类房屋名称都不熟悉的神,怎么会记得人需要空气才能活下去。
即便如此,李妄也不认为能够相信河神是好心无害的。且先不说那些再也没有回来的新娘去了哪里。
连人类的模样都不曾印入眼中的神,所行之事,最多不过顺手而为罢了。
正如对他的到来,河神也什么反应都没有,还是原来的速度,没有片刻停顿。
一路沉默,他们很快来到所谓能够谈话的地方,正是河神的居所。
不知是不是该说意料之中,河神的住所远比陆上人类修建的神庙要富丽堂皇。
远远看去,一座宫殿便出现在眼前。
珠宫贝阙,雕梁画栋,玉楼金阁。
李妄脑中涌出这样的形容,眼里却装满了现实所见的场面:
透蓝的水晶瓦片在水光中泛出莹莹华光。白玉墙面上细细雕琢着四季花草、飞禽走兽。黄金白银如同不值钱的漆色,铺满了地面。或大或小圆润珍珠垂坠如帘,色彩艳丽、价值千金的珊瑚随处可见,宝石如满天星辰般闪烁。
更多他认不出的华贵物品充斥着这座宫殿,乍眼看去,只觉无一处不美丽,无一处不精细。
大概任何一个普通人来到这里,都会为这宫殿的豪华气派震惊,并生出自愧之意。如果一不小心打碎或撞破了什么,织一辈子布、教一辈子书都还不上。
李妄暗暗想着,抬脚的动作下意识轻了不少。
跨入黑曜石的门槛后,河神径直走入大殿,随后施施然在最上方的床榻上靠坐下来,扫了站在二十米远地方的他一眼。
那眼神像是在说“过来”。
李妄没有动。
这个范围还能呼吸到空气,不至于窒息。他没有必须靠近的理由。
神与人不同,即使在大殿视作房间,随手布置床榻,怎么折腾都无所谓。但这与他无关。
从离开花轿开始,他的目标变得非常简单明确——尝试惹怒神。
【这不是明智的选择,你并无自保之力。】天道在他询问神的底线后这么说。
“我明白。”
当时李妄这般回答,没有进一步解释到底明白什么。
单从结论而言,他不打算放弃这个目标。
然而,就在李妄执拗地想继续站在远离河神的位置时,他忽然捂住口鼻,低头咳嗽了起来。
“唔咳,咳咳……”
痛苦的窒息感席卷而来,求生的本能促使他往神的方向走了两步。
呼吸稍微缓过来了,但还是不舒服,而且……空气好像在流逝。
低哑的呛咳声在空荡的大殿回荡,被放大了许多倍,回馈到耳中。
李妄一边咳嗽一边抬头,看清了居高临下的神的模样——平静坦然,毫无动容。
刹那间,他心头一跳。
……还是低估了神。
少年压下咳喘,闭了闭眼,再睁开后,屏住呼吸,一鼓作气,跑到了上方的床榻旁,坐下了。
空气眨眼恢复,一切又回到了正常。
而一直没有出声的神也终于开口:“说起来,你一直没有说话,是说不了话?”
李妄看着面前神色略显倦怠无聊的神,点了头。
心下却想起之前听见的“不会干扰选择”的话。
对神来说,这说不定不算撒谎。他的确给出了选择,只是如若不按照他的心意来做选择,就只能选择死亡。
“保持安静的确很好,我不喜欢呱噪的人。”河神看了他一会,忽然伸出手,“一直不说话,对人类来说,是什么样的感觉?”
骨节分明的手靠近了少年的脖颈,带出的微风激起一片细小的鸡皮疙瘩。
李妄想要躲开,一瞥却看清了对面神明冷淡的眼眸,不得不强行压下躲开的动作,任由那只冰冷细腻的手掠过了喉咙。
并非他害怕,只是他莫名理解了,如果不照做,这位神绝对会用更讨厌的办法达成目的。
两害相较取其轻,便有了这样的结果。
好在那触感转瞬即逝,不至于让他一直留下抵触感。
河神将手收回去,指尖似有湛蓝的光一闪而逝:“原来如此,你之前受了不轻的伤,短时间的确说不出话。我决定换一种方式与你交流,你只需要思考与我交流便可。”
李妄顿了下。
这方法实在和天道教给他们的太像了,这是所谓非人存在特有的沟通方式吗?
可这种交流没有留下多少深思熟虑的余地,不好验证到底想到什么程度才不会泄露真实想法,很容易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毕竟有个词,叫做“心直口快”。
那么要怎么说,才能在合适的尺度获取需要的情报?
不,等等,为什么面对天道时,他们从来不曾担心过想法被窥伺?明明天道也并未作出任何保证,他们却很少怀疑这一点,就好像自从定下契约后,便自然而然付出信任了。
许是他思考的时间过长,河神倒是先开口了:“人类喜欢以名相称,你为何名?”
[李妄。]
将灵光一闪出现的关于天道的忧虑压到心底,他想河神或许是为了区分新娘才会特意询问名字。
“人类都很相似,没有名字很难区分。”
河神忽然回答,不顾面前少年一瞬愕然的目光,继续说,“我并非所谓河神,我是掌控流动的神明,名字以人类的读法,读作‘须沧’。”
掌控流动的神,须沧。
李妄暗暗记住,不敢再衍生去思考神明权能相关的问题。他怕再一不小心,把自己的底细全部都给倒了个干净。
“李妄,你找我是为了什么?”须沧半阖眼,即使斜斜坐着,也能俯视他,“或者说,你背后的天,想要做什么?”
那语气,似乎笃定这一切都是由天指使。
李妄当然不会老实回答,他以问代答:[你为什么娶这么多新娘?你不喜欢人类不是吗。]
须沧从未隐藏那份对人类的轻视与漠然。
“这个话题说起来就久了,我不想说这么多。”银白发的神神色倦怠,瞥了他一眼,“只是为了满足好奇心罢了,事实证明,那没有值得尝试的意义。”
[什么好奇心?]
这回须沧没有说。
他平静地注视李妄,纤长眼睫如扇般掀起一瞬,露出明亮的碧蓝眼瞳:“我不想和人类玩文字游戏,那同样毫无意义。你避而不答,我也能推测出结论。天一直寻求攫取神明权柄、重掌世界的时刻,此前祂在等待神自取灭亡,现下却主动寻来,大抵是等不及,打算亲自出手了吧。”
李妄的心跳陡然快了起来,后背有些发凉。
他抿唇,直直与神对视,悄悄隐藏起无意间抽搐一下的小指。
可心脏还是宛如吞下了一只活兔子,随着那些话语,蹦得越来越高,快要蹦到嗓子眼。
须沧扶着脸,指尖轻点脸颊,慢条斯理:“能提前获得权能的办法,除了主动转让,只剩下死亡。神不可能将代表自身存在的权能转让,所以只剩下一个可能。”
“原来如此——你为了弑神而来。”
一切都在那漫长的一秒里静止了。
李妄盯着他,直到眼睛都酸了,才慢慢呼出胸口积蓄许久的那口气,五指微拢。
明明是危机到极点的关头,心情却在尘埃落定的这一刹那,渐渐缓和了。
已经没有必要刻意惹怒神,面对要杀自己的人,神的怒火说不定会达到最可怕的程度。
没能刺探到多少情报,己方的目的却全部被知晓。
即使知道这并非他主动泄露,而是一出现就无法避免的败笔,也无法改变现状的糟糕。
最差的结果也不过是如此了。
黑发少年沉默片刻,抬起头,一字一顿:“你想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