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疏枝发出簌簌之声。
弦月倾洒枝头,一池粼粼波光倏而静默。
四处安静下来,仿若窒息的沉凝,如箭拉在弦上。
在十一冷冽的目光中,梅林深处缓缓走出一个人。
一袭广袖玄衣,拢着大氅,只露出金线勾勒的宽边腰带。乌发用紫金冠高高束起,剑眉斜飞入鬓,鼻梁挺直,薄唇轻抿,眉目英俊而冷傲。
这张脸,十一不甚熟悉,洛玠却识得。
“晏,不,归。”
“见过太子殿下。”晏不归抬步走出,作揖行礼,或许是月色朦胧,又或许是因为旁的什么,他那孤傲的面容上,几分冷淡矜贵并未藏好。
于是瞬息之间,洛玠忽地明白为何会觉得如此眼熟。
彼时梦中,南朝新帝继位,也是这样一袭玄衣。他目光轻慢地看了眼被押到面前的北朝太子,就仿佛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厌恶的东西一般,硬生生地踩断了他的指骨。
那神色衣着,几乎一模一样。
洛玠心头一股火猛地烧了起来,噼里啪啦地连着炸开一串火星。
“放肆!”他冷了眉眼呵斥,“区区一个质子,见孤为何不跪?”
晏不归神色一顿,似是没料到他不按常理出牌甚至完全是不讲道理,眼底深处露出几分不耐,沉声提醒,“太子殿下,这怕是不合礼数。”
“礼数?”
洛玠反问一句,愈发把他同梦里对号入座,可分明眼前人如今还是个受制于人的质子,凭什么与他争辩?
太子殿下越想越生气,扬起手,梅枝狠狠打在青年的脸上,“凭你也配和孤讲礼数?”
“啪”地一声,轮廓锋利的侧脸上被抽出一道浅浅红痕。
晏不归怔住了,而后几乎是瞬间沉了脸,怒意蓬勃,“你!”
“怎么,孤打不得你么?”洛玠见他生气,不仅没有半点退避,骨子里那点任性还被酒劲激得彻底地翻涌上来,“十一,把他给我绑回去,孤好好教教他到底什么才是礼数。”
暗卫垂首应声,上前半步,“晏公子,得罪了。”
晏不归压根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地步。
他在北朝皇宫生活了十数年,自然早就听说过这位病弱太子的传闻,在他眼中,若非这位太子投了个好胎,生在父母恩爱的北朝皇室,如此柔弱张扬的性子只怕在他们南朝后宫一日都活不下去。
但他却从没想到自己今日会无缘无故遭这无妄之灾,此时虽有些武艺在身,可在万里挑一的暗卫面前却根本不是对手,不过片刻就被拿下。
十一面无表情地往他嘴里塞了颗药,然后用一根麻绳绑住了他的手脚,多出来的一段,被交到了洛玠手里。
太子殿下挑了挑眉,好奇地扯了下手中绳结,见晏不归踉跄着差点被拽倒到地上,终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高兴得像个得了新玩具的孩童,眉眼纯稚无辜,一点都看不出方才的嚣张跋扈,“十一,你真厉害!”
冷酷暗卫被他夸得耳根发烫,轻抿唇角,“不算什么的,殿下高兴就好。”
“高兴!”洛玠扑到他背上,“这法子真好,你真聪明!”
他说着又拽了下绳子,见那个桀骜冷淡的青年稳不住身形,对他怒目而视,笑得愈发开怀,“我们回去的时候往御花园走吧,那里人多。”
“好,”暗卫被他的气息弄得耳尖微红,低声应道,“那殿下扶稳了,十一带您回去。”
洛玠莞尔一笑,双手环住了他的脖颈,这一动作又让晏不归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不过前头的两个人都没在意。
也不知道十一是怎么绑的,按理来说双脚被缚是没法行走的,但他偏偏给人留了点空隙,让人能走,却很艰难,极易失去平衡摔倒在地,可只要有一分走的希望,晏不归就绝不容许自己被拖拽在地上。
他不知趔趄了多少次才勉强适应,踉跄地跟上两人,最终到的时候身上沾满了尘土,冷白手腕磨得红肿出血,整个人狼狈不堪。
若说之前像是只隐在暗中蓄势待发的狼王,这时候就完全是一只被强行拖到雨中打湿了的大狗。
不过,还是凶得很。
“太子殿下,”晏不归被冷风吹了一路,又被宫人异样的目光刺得冷静了几分,知晓这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虽不知究竟何处得罪了这位太子,但还是垂下眼隐忍道,“先前是在下冒犯了,请您宽恕。”
洛玠无动于衷,仿佛没听到似的,慢悠悠地在宫人的侍奉下喝了一盏热茶,又换掉了身上的绛紫外袍,浑然不把他放在眼里。
晏不归心里暗恼,薄唇紧抿,不让自己露出不该有的神态。
但洛玠也不是请他回来做客的。
他倒掉了醒酒汤,这才抬眼打量了青年片刻,唇角微微一扬,“你不服。”
是笃定的语气。
晏不归咬住牙关,挤出两个字,“没有。”
“哦?”太子殿下轻飘飘地笑了声,凤眼含情,嗓音也是柔软的,带着点醉人的笑意,“那你怎么不跪?”
晏不归闭了闭眼,掩在袍袖下的手紧握成拳,讲话却极有条理, “太子殿下,在下虽为人质,却也是南朝皇子。南北两朝修好多年,并无高低之分,在下断没有跪您之理。”
“有道理,不愧是南朝皇子,”洛玠抚了抚掌,唤道,“十一。”
晏不归忽然有几分不详预感,正暗自提防,下一瞬膝弯上就挨了重重一击,肩膀被死死往下压去,他站立不住,愕然抬头,“太子殿下!”
“在呢,”洛玠以手支颐,漫不经心地略过他,望向身后,“十一,你今日没吃饭么?”
“殿下恕罪。”暗卫说着就加大了力度,但洛玠却又觉得,这样好像是没有用的,毕竟十一不能总是一直按着他跪下,这也太没意思了。
他撑着头,细细地端详着这张桀骜冷酷的脸。
青年肤色很白,欺霜赛雪,长眉却浓而锋锐,同那双冷冷淡淡的黑眸相衬,便显得傲骨铮铮。
无愧为一朝皇子,也隐约看得出日后为帝的光景,但洛玠却没有生出半点畏惧。
好笑,他为什么要怕?
如今他为尊,晏不归为卑,这时候还不好好按着自己心意出一口气,将人磋磨成自己想要的模样,难不成真要如那梦中声音所说,战战兢兢地跪下身来,讨好感化这位南朝未来的新帝么?
太子殿下从不吃亏,更不会委屈自己。
他只会愈发把人踩进泥里,叫他这辈子都抬不起头,即便日后尊卑颠倒,也不敢爬到自己头上去。
“十一,你把他带到后殿去。”洛玠眉眼淡淡,指尖在腿上轻轻敲了两下。
主奴二人相伴多年,无需多言十一就明白了主子的意思,他心下黯然一瞬,敛首应道,“是,殿下。”
暗卫动作利落,压着晏不归就往后殿去,只是在他的心里,却有几分难言的失落。
可惜……殿下为他寻来的黄花梨木,怕是要拱手让人了。
……
待得洛玠小憩过后,晏不归已然被吊在刑架上好一会了。
他先前挺直了脊背不愿跪,这会想跪着也没法,不得不踮着脚尖绷直了,才能分散些许手腕的疼痛,不至于断裂那般。
洛玠倒是挺满意他如今这副尊容。
他沐浴后换了身月白的寝衣,发尾潮湿,行走间隐约露出一截纤弱精致的脚踝,那张苍白的脸被热气熏得有了点血色,眉目柔软而秾丽,像一只吃饱喝足晒着太阳的猫儿,懒洋洋的没有半点攻击性。
可晏不归却深谙这副面孔下的恶劣。
他被吊了半个多时辰,几乎是精疲力尽,但那双黑眸却依然凌厉,沉沉抬头,“太子殿下,你这是动用私刑!”
“看来你还是没明白该怎么同孤说话。”洛玠摇了摇头,似乎有几分惋惜,他走到一旁的置物架上,漫不经意地挑了块竹板。
掌嘴用的。
比宫里寻常使的要厚些,不需要什么力气就能打得人极疼。
但从没有人敢当面说他不爱听的话,十一刚被他捡回来的时候也没有,因而也就几乎没用过这东西罚人。
洛玠拎起竹板,在空中挥了挥,找了下手感。
随即,没有半句提醒,他随手挥下一记,晏不归就有些绷住了。
他自幼长于宫廷,自然见识过宫人犯错被竹板掌嘴,却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沦为其中一员,甚至还要不如。
可这时他已无回旋之地,只抬起眼,咬紧牙关恨恨地盯住洛玠,仿佛要将这一番羞辱铭记于心。
而洛玠却丝毫没将这仇恨的眼神放在心上,只是照着同样的地方,又来了一下。
疼痛在一处堆积,层层叠叠迅速加剧,第五记又一次落下时,晏不归被牢牢捆缚住的双手用力地张握了一下,两瓣薄削的唇咬得极紧,几乎要沁出血色,却是强行咽下了所有声音。
洛玠轻轻挑眉,心头郁气稍出。
他看着那张英俊孤傲的脸,即便此时此刻身为阶下囚,不知未来,也依然挺着傲骨,宁折不弯。
他凤眸微眯,居高临下地问,“会和孤说话了么?”
晏不归闭眼不言。
于是洛玠只好成全他的骨气。
解锁人物三:桀骜不驯南朝质子
状态:高危
预警一下,质子会比较惨捏,洛宝的确是很厌恶他,而且两人地位不平等,加上初印象很糟糕,还有……(不剧透捏),总之他注定是不会同情对方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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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