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青妤演完了。
陈宁笙从头看到尾,什么都没说,伸手朝外指个方向,让她先把脸洗了。
她也当真什么都不问,转身离开。
好好一个演员演完戏,试着镜,不主动提出自己对角色的理解设计,不问导演评价,走得倒挺干脆。也不知道是性子傲,还是那种不懂看脸色的戏呆子。
总之多少有点毛病。
陈宁笙摘下帽子,抓起烟,在机房里连续坐了几个小时,打算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陈安娜跟着走出去。
大约五分钟后,姜青妤洗掉脸上凝冻的黄土痕迹,关好水龙头,从一间临时搭建的泥砖厕所里出来,绕另一条路回去。
没走几步撞上一阵激烈的争执声。
“演得好不就行了?”这是陈安娜的声音:“既然还不错,那就用着。”
“放屁!”
陈宁笙一脸不耐烦:“你认真看过剧本吗就往我这儿乱塞人?但凡你看一眼樊雪人物设定,身高标准、眉目清秀、小家碧玉,你带来的人他妈有哪条是对的?”
“你有项目,你了不起。”陈安娜唇角划出一抹冷笑:“要不是因为它,我也不用替你回老家,平白无故惹得一身腥!陈宁笙,你记着,我要是被‘那个东西’弄死,你也别想好过!”
“……你就有病,这么信一个疯婆子的话。”陈宁笙咬着烟,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语气软了几分:“她到底跟你说了什么?‘那个东西’现在在哪?”
好似即将述说一个诡秘而惊悚的秘密,两人不约而同地放低音量。
接下来的内容模糊不清,姜青妤站得比较远,不过恰好处于风口,只隐约听见‘遗言’、‘信徒’和‘惩罚’之类细碎的单词。听起来有点像陈安娜在微信里提及的电影剧情,一个人因为一场意外而深陷于某种令她感到极度危险的处境……
“姜青妤。”
一声叫唤拉回心神。
姜青妤立在原地,乡间风卷过她光洁的下巴,刮得老屋木板咯吱咯吱响。
在距离她不到五米的地方,陈安娜与陈宁笙一同偏转头颅。
氤氲混浊的烟雾里缓缓浮现两张极为相似的面容,那两双黑洞洞的眼珠,正直勾勾凝视着她。
“这个,填了再说。”
回到机房,陈宁笙从乱糟糟的废纸堆里艰难地找出一张皱巴巴的‘演员资料表’,附上一支黑笔,塞给姜青妤。
试镜填资料再正常不过,后者接过笔。
姓名:姜青妤
年龄:24
身高:172cm
体重:52kg
……
直到笔尖来到最下方的附加内容,手写的出生日期栏,姜青妤写上10月24日。
两人隐晦交换一个眼神,陈宁笙抽走纸张,半个身体坐上长桌,左手散漫敲击着桌面:“刚刚你应该听到了,演得还行,形象不符。外加你没在农村呆过,一眼看得出来,随便演了个空想出来的东西就想做樊雪?那你还不够格。”
“行了,带着你的人消失,少妨碍我做正事。”这话是对陈安娜说的,说完把人硬生生推出去,咣当一声甩上门。
门顶灰尘簌簌掉落,陈安娜快速往后退两步,有气无力地说:“走吧。”
两人回到车上又往市里走,这回车里放起轻柔舒缓的纯音乐。车主单手把控方向盘,左臂搭车窗,状似无意地开口:“陈宁笙说话不好听,你别放心上。过两天我准备回老家一趟,九江丛安那一块,挺偏的小村子,风景还行,你要不要一起?”
“顺便体验角色。”
她这样补充了一句,余光打量着姜青妤的侧脸,姜青妤没有接话。
算了,别逼太紧。
陈安娜摸大衣口袋,抽出一支薄荷爆珠女士烟,象征性询问:“介意吗?”
和来时一样,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人只看她一眼便转过脑袋,视线锁定窗外。
灰雾腾升,薄荷的清香蔓延唇齿,紧绷过度的神经总算得到缓解。陈安娜思绪清明了些,问姜青妤要在哪里下。
“月牙湖公交站。”
说来反常,这其实是两人现实碰面几小时以来,姜青妤第一次接她的话。音色有点儿低,语调很淡,字里行间透着疏远。
她嗯一声。
下午四点,公车摇摇晃晃。
姜青妤戴着渔夫帽坐到18路车后排的角落,伴着夕阳回到居民区时,楼下正沸沸扬扬挤着一堆老人、孩子和年轻人。
“出来,姜青妤!”
“出来给楼慎道歉!!”
三个小时前她在视频里看到的抵制横幅、泡沫板、十数张写满愤怒仇恨的脸,宛若一座座喷发的火山,气势凶猛且滚烫的熔浆,已从公司迅速涌至她的家门。
“哎,哎,小姑娘,你们这是做什么啊?”一位驼背的老人劝道:“这个喇叭不要用啊,我们年纪大了,受不住。”
“我们是来找姜青妤的!”
领头的女生仍用喇叭,回头有理有据地说:“她打了人,不认错,还隐身!不就是觉得楼慎退圈了好欺负吗?还想拖着拖着就敷衍过去是吧?想得美!有我们‘生姜’在,她今天必须给一个说法!”
“对!给个说法!”
“发视频道歉!”
“嫌烦就告诉我们她住那栋楼!”
她一呼百应。
老人们似懂非懂,搭不上话,倒是几个看不过眼的中年住户大声斥责:“打人你找警察啊,在这喊算怎么回事?什么姜不姜的我们根本没听过,没这号人,再吵我可打110了!”
“不可能!我们收到消息,姜青妤就住在这!她一定在!”女生边说边打开微博,搜索图片:“喏,就这女的,你们有没有见过?要是能知道她住哪一层,我们也用不着在这里喊,你以为不累啊?”
看热闹是国人的天性,人们推推搡搡地靠近屏幕,还真有几个觉着眼熟。
“我好像见过这人,天天戴个黑帽子,不说话,打扮好阴森的是不是?”
“是有,肯定有,4栋业主群里发过这张照。不记得哪一户了说楼上每天半夜三更烧东西吃,有阵子还老唱歌、跳舞。这破楼房压根不隔音,你打个喷嚏隔壁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出这事能不闹么?”
“哪一户?”女生双眼亮起:“帮我们问问呗,问清楚了就不吵你们。”
“我找找啊……”
恍然间,看客与粉丝结为同盟,夕阳西下,蒙眬的光降临他们的身上,勾勒出一道重叠的、扭曲的影子,几近吃人的兽。
人群外一颗大树阴影下,姜青妤看剧本的时候习惯性把手机调成静音,到现在才看到十多个来自周珊的未接电话。
还有微信消息。
2:25 在哪?
2:28 又练戏?
2:46 楼慎粉丝打听到住址了,一小时左右能到你家。我在你家敲门没人应,看到这条消息给我打电话,先别回家。
到了三点四十,周珊又发来一条:【舆论还在升级,这事短时间结束不了。你有点准备,最近别回家,找地方避风头。实在没地方去再联系我,我想办法安排。】
……
短短几秒,人群里的话题已经进行到姜青妤究竟住在四楼哪一室。
粉丝们抬头望那扇紧闭的玻璃窗户,几十双眼里不约而同流淌过阴冷的嘲意,抬脚迈上台阶。
——她们正在接近她的家。
她们试图接近她的港湾,侵犯她的秘密领域,想把她扒光了衣服食肉饮血。
春天的风令姜青妤觉得不适,被砸响的门扉惊扰她的耳膜。她听到身体血液隆隆的流动声,一种想要呕吐的**将她笼罩。
【金蛛是我的吗】
她找到副导演的头像,发出求救般的询问,许久,许久都没有得到回复。
“姜青妤!出来!”
“出来出来出来!我看到你了!”
粉丝们的叫嚣仍在持续,在壮大,好似一把把刀锋抵上她脆弱的脖颈。
几分钟后,姜青妤指尖平稳,拨出微信电话。
“你害怕,我可以陪你回老家。”
电话显示接通后的第一句就是这个。
接着她说:“但我没钱买车票。我饿了,家里被别人弄脏,很吵,没地方去。”
“所以?”陈安娜不明所以。
“你来接我。”
姜青妤报完地址就挂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