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
一场戏拍完,现场安静得近乎肃穆。
过了好久,才有人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惊叹。
“表面什么都不缺的高雅贵妇和年轻无畏的大山女孩,唯一的共同点是身为女性,都能敏锐感知到来自男权社会的压迫,所以组成反叛联盟。当然关系还是秘密的,不过可以根据人物性格变化稍微调整一下细节,加几场两个人在刘培民面前互动的戏……”
“包括光影效果,我想要樊雪和理香各自的气场不停变化,就一下子她占主导,一下轮到她主导,有一个博弈的过程,也可以设计成她们之间心知肚明的小游戏,懂吗?”
“她们一个生活在传统世家,接受淑女教育,观念有局限,另一个野生野长,最欠缺经验经验,刚好能从对方身上汲取到自己没有的东西……”
“还有记一下,阁楼、画室这两戏,所有黑框内容都用黑底白字的方式呈现,像ppt一样插进去,停个一到两秒,就不用配音了。什么旁白什么内心独白全不要,直白点说,字幕出来的时候必须保证整个片子安静得跟凌晨两点的坟地一样ok?”
“不ok的月底别想拿工资。”
陈宁笙语速飞快,跟编剧、摄影、剪辑组一一敲定方向。
见了姜青妤,难得给好脸色,语气挺平和地夸一句:“演得还行,也就比我预计的好一点。”
完事儿递来一个三明治,又朝片场吼一嗓子:“小昭,死哪儿去了?赶紧安排个人,随便什么车,从明天起负责接送一下这个什么樊雪的演员,省得她再迟到,影响整个剧组进度。”
短短两句话曝露出两个事实:
姜青妤名气不够,没有通勤车,没有助理,她留意到了。
不过朝夕相处一个多礼拜,姜青妤的真实姓名,她居然完全不记得。
该说细心还是不细心好呢?小昭刚想应话,冷不防三人间插进另一道声音:“姜小姐住哪?”
“恒春小区,乔安路那块。”
陈宁笙顺口回答。
“那正好。”
许是没有睡好,钟心芝眼下覆着淡淡的黑眼圈,神情也有些郁郁,主动提出自己可以顺路捎姜青妤上下班。
话落便受到助理的强烈反对:“钟姐您说什么呢?您住城东,她住城西,方向相反哪来的顺路?我们每天八点出发,赶上通勤点本来就堵,要是再开到城西接她——”
“文文。”
不轻不重的两个字,堪比一盆冷水,瞬间浇灭助理余文文的小心思。
倒是小昭懂看脸色,跳出来打圆场:“不然还是我这边安排吧?多大的事呀,雇个人就能解决,车的话直接租一辆——”
“不用。”
钟心芝想都不想地一口回绝:“我和姜小姐接下来还有不少对手戏,每天一起坐车,多出来的时间刚好能讨论剧情、交流想法。没必要再争,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说完,瞧见余文文和小昭双双露出诧然的神色。她皱拢眉心,像是后悔,也像奇怪自己为什么突然如此强势,困惑地按了按太阳穴。
不过众目睽睽下,话已经放出去了,到底没多说什么,找姜青妤加完微信,就转身去准备下一场戏。
下午重拍了几场单人戏,外加刘培民回来后的晚餐戏。
姜青妤九点下班,搭钟心芝的车,差不多十点到家。洗完澡,吃完饭(指把三明治泡沸水煮五分钟,味道不算好,胜在很烫,符合她的口味),午夜十二点准时入眠。
做了一个离奇的梦。
梦里具体的景象记不太清,大概凌晨一点左右,隔壁突然有人发出‘啊——’的惨叫。
姜青妤没有理会,继续睡。
到了两点,那人又‘啊、啊、啊——’连续叫了三声,声音非常嘶哑,似男似女,非男非女,几乎不像人类咽喉能发出的音色,落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紧接着,玻璃碎裂的声音,重物锤击的声音,液体喷溅的声音。噔。噔。噔。
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刀切菜板的声音,咕咚咕咚热水沸腾的声音。
喵——喵呜——喵呜啊啊啊啊,猫开始叫。汪——汪嗷——汪嗷嗷嗷嗷啊啊啊啊,日夜游荡在小区里的流浪狗也开始叫。
顷刻间,仿佛全世界的声音都聚集在一起,尖锐无比,吵醒无数人类。
很快,楼道里传来咣咣咣的踹门声。
听——
外头有邻居在叫骂。
“1706的出来!出来!**了个比的天天大半夜吵吵吵你妈的有没有公德心?”
“……就是,让不让人睡觉啊?”
“……有什么事不能白天说?又不是一天两天,都大半个月了。服了。”
“……报警得了。”
“……明天非得找物业要个说法,草。”
楼上,楼下。
左邻,右舍。
各式各样的嫌弃、抱怨、恼怒声像溪流一样从四面八方纷涌而来,迅速扩成一条澎湃的江海,像火一样鼓舞着男人愤慨的情绪,像冰一样刺激着男人冲动的神经。
他在种种人声中失控,砸门的力道越来越大,吼叫的声调越来越高,言语毒怨。
“开门!听到没?!再不开门要你们好看!”
“我杀了你们!”
“妈的贱货!畜生!人渣败类!狗杂种!我要杀了你们!绝对杀了你们!拿斧头砍了你们的头!菜刀剁烂你们的肉!筷子插穿喉咙!脑子肠子心脏全扔窗户底下让猫狗吃!开门!开门!开门啊!啊啊啊快点!干你娘的——开——门——啊!!!!”
咣当!咣当!咣当!
门板碰撞的声响震耳欲聋。
不清楚何时,那些煽风点火、借机泻火的人们都消声了。
整栋楼静悄悄的,唯独男人气急败坏的叫喊与那间房里外噗嗤噗嗤咕咚咕咚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咣咣咣的动静不断持续。
形同一场奇妙的舞台剧。
不见其景只闻其声。
其余人自觉扮演起观众角色,有的侧脸贴墙,有的无声支耳,更有人打开窗户、悄悄推出一点门缝,像不见光的鼹鼠,像狡诈的老鼠一样瞪大眼睛,滴溜溜转动眼珠,等着看下一幕故事发展。
男人也发现了这一点。
从为众发声的英雄沦落为哗众取宠的小丑,他难以承受落差,转头去拍其他户门。
“1905的出来!报警!敢不敢和我一起去派出所?!”
“1901呢?你个缩头乌龟!软脚虾!是不是男人?是男人就他妈别怕你老婆,别被那个死婆娘摁着,出来啊!跟我一起撞门!把门撞开直接抄家伙杀了他们!”
“1902!笑什么?你笑什么?!我听到了!你笑我?你哪来的狗胆笑我?干你麻痹的再笑一声试试!你再笑一声试试啊!我连你一起杀!杀!杀杀杀杀杀你全家啊哈哈哈哈!”
“03那个老太婆!我知道你没睡!你个死老太婆一天骚到晚,这把年纪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还有脸给我抛媚眼?你不是最讨厌1906那对情侣么?赶紧给老子开门滚出来啊!老子带你划花那张浪货脸!把那男的扒光了绑你床上,陪你睡觉,你就高兴了是吧?高兴吧?!”
……
恒春小区7栋B单元,采用一字型过道,一层共六户。
其中01、02、03户共侧朝南。
05、06、07共侧朝北。
敲完其他五户门,男人途径1907,脸上闪过狰狞又惊惧的表情,意识恍惚了一瞬,仿佛被拉进邪恶深渊,寒意从脚底板蹿起。
两秒后,他连滚带爬地逃开,径直走向电梯。
叮咚,电梯载发狂者来到第十八层,新一轮骚扰痛骂拉开序幕。
当地板正下方的1807户夫妇不堪其扰地发起反击,扯喉咙破口大骂:“你有病吧?有病去医院看病!别半夜三更跑到别人家门口发疯!” 时。
终于,姜青妤眼睫掀动,睁开眼睛。
发现外面正在打雷。
……没有雷声,光有闪电。
很像卡顿的ppt,抑或这颗星球、整个宇宙不过是一个小小脆弱的玩具模型,正被更高级的生命体观测着。
观测者把眼一闭,天就是黑的,浑浊而腥臭的浓雾无限延伸。眼皮一张,闪电降临了,一闪一闪的白光将房间照得亮如白昼?令她看清自己家里流汁的地板,潮湿的床铺。单薄的睡衣下摆**的,有股食物腐烂的味道。
——又来了。
阴魂不散的杂种。
把被子推到一边,姜青妤脱掉睡衣,只穿内衣走到紧邻衣柜的落地置物架边,自上往下数第二行,从左往右第四格,一台机器人造型的监控器面朝床铺,闪烁红点,显示正常运转中。
这是她三天前买的。
昨天下午安装。
自从离开丛安,日复一日的噩梦、半夜喧哗,极大地扰乱了姜青妤的固定作息,影响演戏状态。但在考虑搬家前,她认为自己应该先确定这些吵闹、争执到底是现实存在,或仅来自幻觉。
因此找剧组里最没戒心的化妆师玲玲帮忙网购摄像头,将它安置在卧室。
当然了,之所以这么做,并非想要捕捉到对方的真实面容,更不好奇每天夜里那家伙究竟偷偷摸摸做了些什么。只为向那头又脏又臭的怪物传达一个信息:你很烦。
仅此而已。
根据说明书一步一步连接手机和摄像头,姜青妤阅读障碍,不擅长用科技品,花了足足十五分钟。
接着点开历史记录,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回放镜头一片漆黑,自动缩小,关闭。实时录下的画面中映出无论如何都不该出现的场景。
一条被浓雾笼罩的幽深楼道……
几缕萤火虫般微弱闪烁的白织灯光……
一个二十岁出头的男人胡乱披着风衣,衣服一侧掉到肘弯,下摆拖坠地上。
他双眼涨红,布满细丝,光着两条腿挨家挨户敲锤门扉。一边拉门把手拼命摇晃,一边把整张脸贴到猫眼上,用力地用额头撞、用眼睛顶、用舌头舔、用牙齿咬,边流血边激动地咆哮:开门!开门!呜呜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不想死的都给我开门!
别这样。
别这样。
别要再喊了。
他身后跟随一个上年纪的老人,戴毛线帽,单手拽棉外套,紧紧裹住自己羸弱的身体,两眼抹泪呜呜咽咽地哄劝孙儿:别闹了,乖孙呦,咱不吵吵咯,回家看电视好不好哦?奶这儿有钱,奶给你两百块钱,你打游戏好不好?咱们下楼买好吃的成不?
好你妈了个比!两百块钱打发谁呢?
孙子一脚踹上她的肚皮。
这时,一道房门开启,一个身材健硕的壮汉抡起拳头。两个男人登时打成一团。
饱胀的肌肉,掉落的毛发。
啪嗒。啪嗒。血一滴滴溅下来。呼哧,呼哧,粗重的呼吸和极速扩张收缩的鼻翼。镜头不断旋转、放大,透过表层,显出一块块赤红的肉,一根根流动的神经。无数细胞涨紫迸裂,喷射出一股股清淡的组织脓液。
然后它开始移动。
老人嗫嚅的嘴唇,喉咙里流出荷荷、荷荷的抽泣声。楼道的尽头,窗外狂风大作,雷电,阴云。一间整洁简约的书房,陈安娜身穿睡衣。苍灰色条纹棉料。
左手戴着手表,右手戴着护膝,双手敲击键盘,头发用抓夹扎起。灰黑色拖鞋。屏幕上一半蝌蚪似的复杂外文,另一半是人像,分为四个区域,四张不一样的脸。黑眼睛,蓝眼睛,金色的头发迎接阳光。
她在加班。
一间凌乱无序的会议室,好大的桌子,纸,纸,纸。纸纸纸纸纸纸。到处都是纸。乱丢的纸。台灯光线很暗,陈宁笙盘腿坐办公椅上,嘴里衔着一根烟,吸气,双眼发光,低头写写写写写。吐气,皱眉,摇头,改拿红笔涂涂涂画画画然后一脸晦气的撕掉,全部都撕掉。
她通宵改剧本。
镜头剧烈地闪烁起来。
夜间仍在高速运行的动车。蜿蜒的铁轨。森林。森林中蓝汪汪的月亮。风。重重叠叠的远山阴影下,一座灯火通明的村庄,众人举行葬礼,将村长的头颅砍下,蒸煮,放上红斑点树的枝桠。
然后是更高的地方,岩石与洞穴,一种虫子,奇怪的虫子,后背覆盖图腾,翅膀上印着模糊的人脸,沿着慢慢褪色的银色藤蔓一直爬呀爬,爬呀爬,不知要爬到哪里去。
叮咚。叮咚。风铃响了。
白沙翻飞。
铜镜前的蜡烛倏忽灭了。
最后的最后,苍白,英挺,两颗玻璃球般浓绿的眼睛与细长的瞳孔。
一张陌生又怪异的男人脸划过眼前。
蛇来了,蛇没来。
蛇就像个不太聪明的青楼花魁,没搞清楚新世界,成天大半夜拖着尾巴走来走去,摸摸小姜贴贴小姜,但还不敢露脸(bushi)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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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监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