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暗, 整栋别墅皆已灯火通明, 佣人聚在后院, 准备今晚年夜饭。kanshushen今日除夕,不同平常日,半山别墅当然要做到最气派、最热闹。遵循老规矩,先祭祖, 后食年夜饭。
宣文汀着深色花纹唐装, 手捧一炷香, 模样虔诚, 一如他腕间佛珠。
今年不同往年,年前发生的事情太多, 而年后是最重要的一年——一九九六年,最后一年。借着祭祖之日, 他们需求一份慰藉, 死人嘛,只剩牌位, 没眼睛、没嘴巴、没耳朵,不信死人要信谁?
请祖先保佑,人活一生,但求平安发财,不是发财,便要发癫。
陆钦南站在宣文汀身后右侧,平静地望着这位已经老了的男人,哪怕身边有年轻靓女作陪, 激起他年轻心态,也抵不过衰老事实。
举头三尺有神明,好人会死,而坏人总会老。
他话了将近二十年的时间——二十年,不是两年,也不是十年,是二十年,他的二十年时间都烂仔这里,扎根深入,难以自拔,永不见天日。
若是,假如,他同傅时津一样,一定能有个普通且正常的生活罢。
……
钟声响起,祭祖结束,各位大佬先后一一入席。阿粒贴着宣文汀身边坐下,两人相处模式,在旁人眼里,似比过去更亲密。
陆钦南坐在餐桌最下位置,几位叔伯内心上演各种戏码,面不改色。坐最下位置,乜意思啊?今晚年夜饭不是乜乜温馨团圆饭。
一桌精致餐点上毕,各类食物都有好寓意:鱼,财富有余,年年有余;油炸至金黄色春卷,寓意新年财富黄金万两;年糕,步步高升……
除夕,连食物都要来哄骗世人,要世人对新的一年有美好期待。
“阿南,今日除夕,昆叔本该也坐在这里。”宣文汀语气不轻不重,却甚有力量,几位叔伯脸上若能显现色彩,只怕今晚都可以欣赏彩虹。
阿粒默默品尝杯中红酒;宣雪坐在宣文汀左侧,捏着银质筷子,不动声色。
陆钦南捏转着手里的杯子,扫了眼在场的叔伯,神情淡淡,缓缓起身,双手持杯,对各位叔伯讲声对唔住。
当日,他解决昆叔,除了有两位叔伯知情,没人会泄露,搞定这两位叔伯,谎言要如何炼,都是看他意思。
昆叔得罪陆钦南,背后搞飞仔龙,趁人之危,自家人打自家人,话头丢外面讲,都讲不过去。论理,陆钦南占据最大优势。
一声对唔住后,陆钦南提及利益,叔伯们纷纷开口,只夸赞阿南做事有分寸,又不是要昆叔死,只需他去里面坐几年而已,俗话讲发财立品,出来混,难不成还能对兄弟下死手?
安排昆叔主动自首,揽下定叔丢下的烂摊子,“美金”一事告一段落,刘锦荣这段时间安静不少,难道不是好事?
陆钦南为表歉意与诚意,先干为敬。
宣文汀目光发沉,陆钦南所作所为,没有任何漏洞,正因没有漏洞,才叫他心生不安。朗聿凡怀疑陆钦南,四处掀起小风小浪,企图找到漏洞,除了那位姓钟的差婆古古怪怪之外,便找不到旁的了。
朗聿凡提议放手,尽管让陆钦南负责,定叔一死,除了他,还有谁了解?靠杜文昊?只怕到时会让侯爷吞掉不少。
宣文汀心有犹豫,陆钦南毕竟是陆良的仔。
朗聿凡告诉他:做人、做事都需谨慎一些,谨慎没错,可放手一搏也有必要。这是一九九六年,不是一九八六年。
阿粒手里的杯子,突然贴上他的嘴唇,冰冰凉凉,浓香红酒气息,令他转过视线,在阿粒的靠近间,不知觉打消方才危险的想法。
九点后,叔伯们、后生仔各位各家,需回家同家人守岁,也许还来得及吃一口家人亲手做的餐点,食不下也要努力挤开位置留给家人。
陆钦南喝醉,丧龙没有跟过来,无人开车,阿粒安排佣人送他去楼上客房。楼下只剩宣文汀与宣雪。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秒针嗒嗒嗒地走动,静静等待农历初一、新的一年来临。
嗒——嗒——嗒——
秒针、分针、时针整齐指准午夜十二点,全港夜空绽放无数烟花,整点钟声在爆炸的焰火声中散开。
躺在床上的男人睁开眼睛。
昏暗的房间被窗外的焰火点亮,亮光断断续续,他眼里的光,正在亮起、暗掉,亮起,暗掉……反反复复。
夜色在焰火声中蔓延。
他的爱、欲亦是。
维多利亚港,年夜狂欢,全港市民一定目睹今日灿烂。
第一年的年夜,人潮拥挤的维港,她在那里;
第二年的年夜,她仍在那里;
第三年、第四年……他站在拥挤的人群里,看着她,眼里灿烂的不是夜空焰火。
门突然开了,回忆与想象无端被打断,他重新闭上眼睛。
宣雪来到他身边,向他摸过去的手还没得到什么,手腕被男人用力握住,也顺势朝他身上倾过去,单手堪堪撑在他胸膛上。
焰火暗去,房内陷入昏暗——
他盯着她,目光冷冽。
焰火绽放,亮光从窗户重新溢进来——
他推开宣雪,敛起所有情绪,对她突然的靠近,不喜不怒,毫不在乎,唯一在乎的是他衣服上的皱褶,会不会有味道,他慢慢想着,他记得,阿霓不喜欢。
宣雪再次尝试靠近他,陆钦南绷起咬肌,转手掐住她脖颈,推着她远离自己,“怎么?宣文汀同你讲了什么?”
昏暗中,宣雪瞳孔紧缩,畏惧在她眼里放大,她拍打着他的胳膊,“没……没有啊……”
陆钦南利落松手,起身离开床,走到窗边单人椅坐下,酒精洗脑,真的会让反应变迟钝。今晚年夜饭,有人食不知味,有人欲壑难填,显然,宣大小姐什么味都没尝到。
他点上一支万宝路,浓烈的尼古丁熨烫味蕾、感官、神经,些微醉意慢慢散去。他望住走到身前,挡住窗外焰火的人。
“原来,你讲真,我爹地真的不信你。”宣雪盯着眼前的男人,在他脸上看不到方才一瞬的阴戾,畏惧不过片刻,消化后,脑子清醒了,她没输,一无所有才更赌的起。
陆钦南微微仰面,眉头挑起,“宣文汀讲了什么?要你试探我?”
“你知道,我在宣文汀面前随口一句话,都会让你失败。”
香烟送进唇间,听到宣雪的话,他目光带笑,吞云吐雾间,他笑出声,翘着的二郎腿也放下来,他笑望着宣雪,“阿雪,你想不想亲眼看到他遗嘱?”
宣雪凝视着他脸上的笑,久久没回答。
等不到她回答,陆钦南摇头,笑意愈深,“你们父女俩真有意思,他不信我,你也不信我的话。”他捻磨着指间香烟,垂下眼帘,“你爹地书房有一尊佛像,佛像后面有保险箱,你打开看看便知。”
一面吃斋念佛,一面杀人放火金腰带,做人不可以这样矛盾,干脆一点,要么吃斋念佛,做个纯粹好人,要么做个纯粹坏人。
文明法律时代,不允许有这样的矛盾存在。
宣文汀信诚的佛,终于也要背叛他。
隔日是农历初一,众人都要去公司香堂祭祀。义合虽解散,但还有壹和,明面是公司,做正当生意,实际和过去的义合并无多大区别,义合坐馆还是那位坐馆。
今日比昨日更甚热闹,古惑仔齐聚香堂,整整齐齐排队,按地位高低从前至后,坐馆、堂口大佬、红棍、白纸扇、草鞋、最差是四九仔啦。
堂前是红袍关帝神像,一手捋须,一手横刀,威灵赫赫。话事人宣文汀手撵一炷香,摆至额前,虔诚祭拜关帝。
祭祀结束后,根据功劳簿,发放丰厚利是。订好茶餐厅包厢,众大佬一同过去,商量今年生意事宜。陆钦南临时离场,他擅自处理昆叔,本就惹叔伯不满,无所谓他留不留。
茶餐厅包厢,吊灯亮得刺眼,宣文汀同各位大佬呵呵笑着,谈到今年计划,沉思片刻,笑着讲:“我老了,今年到届,要让新人上位了。”问及斌叔有无意愿,斌叔忙摇头,想到昆叔被陆钦南教训场面,他哪有胆子争话事人位置。
跟在斌叔身后的后生仔眼睛一亮,冲动问出口:“汀爷有无人选啊?”
人选?大家一致默认是陆钦南。
宣文汀冷笑一声,“他?他还没资格。”
点解?侯爷看中的人选,怎会没资格?
“陆良的教训,你们没食够?怎么?还想从他儿子身上多食一次?”
后续事宜,不方便让后生仔听,只得让他们离开。
斌叔身边后生仔离开后,拨通丧龙电话,将包厢内对话告知对方。
*
陆钦南收到荣叔短讯,驱车极速到正月茶楼。荣叔告诉他,昨日不知发生乜,钟小姐回公馆过年,不曾想年夜饭变闹剧,钟小姐不知所踪,今日一早,钟嘉苇找到茶楼要追究,指名道姓要陆钦南出来,等一上午,没等到人才离开。
追究什么?钟嘉苇当然是已经知道了,知道傅时津不是傅时津,为此大发雷霆,严厉训斥钟霓,这种事情不是从她口中得知,而是从令人讨厌的外戚口中得知。真令人匪夷所思,荒唐至极!搁到法律上,都讲不过去!
陆钦南忘记了,忘记了每年钟霓回老宅,总会半路离开,不像离开,更像逃离。她最厌除夕、新年,从古至今,一年一度的传统节日,讲祝福像恶劣哄骗。
祝你新年快乐,恭喜发财,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喜乐安康……不问缘由、不存目的,随口一句祝福,自然而然地哄骗。
全国市民乐此不疲,为什么呢?
那时——
钟霓回一趟钟家老宅,本该欢欢喜喜,偏偏与她爹地不欢而散。她逃离现场,驱车直奔维港。傅时津要出现在她身边,太难,工作至上;他不同,他一无所有,没有伟大责任,可以随时丢弃那些,来到她面前,给予她安慰。
钟霓泪眼朦胧,想索要一个拥抱,却担心破坏自己在傅时津面前的形象,只柔声索求一声新年快乐。“傅时津,不如,你同我讲一声,新年快乐,好唔好啊?”
他乐意至极,“新年快乐。”
钟霓擦掉眼泪,笑起来,“恭喜发财!”
“同喜。”
“不对啦,你应该同我讲别的祝福语。”
他微微蹙眉,突然伸手捏了捏她尚有婴儿肥的脸颊,“不是讲祝福像哄骗咩?为什么还要我同你讲这么多?”
钟霓歪歪脑袋,露齿一笑:“你祝福,是甜蜜哄骗,我接受。”
……
陆钦南坐在深红木椅上,按住发涨作疼的额头两侧。不是忘记了,是他沉浸于自己布置的狠辣棋局中,谨慎警惕周遭危险,享受报复快感,特意不去想与她的任何事情。丧龙不在他身边,无人向他汇报Madam钟近日情况,每日早、晚,丧龙都要拿出记事本,同他汇报,都练就出电视主持人播报风格。
荣叔讲已安排人找了。陆钦南闭了闭眼,摸住腕间发圈,心口发沉。他告诉自己,她不会有事,她厌恶他,愈来愈深,一定留着所有怨恨,等待他日抓到机会,一定不会手软。
他牵引她走到昔日傅时津的位置,教她对准自己,如何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
他教了她,她一定会。
在众人齐聚香堂的时间里,宣雪进书房找遗嘱,一份律师早就掉包的遗嘱,因宣文汀随时会做出变动,遗嘱并未真实生效,只是一份证明而已。
宣雪输入自己曾经见过的数字密码,打开保险箱,找到遗嘱文件,上面还有手写字体,内容对她只字不提,她喉咙发干,十分难过,不愿相信。
至亲血缘都敌不过一个女人?
不得已,她向陆钦南哭诉,求他帮忙。
别墅内,空荡荡的,她哭声再小,站在外面的丧龙都听的一二清楚。
陆钦南轻轻叹息,伪装好人面孔,“我帮不了你——”
“今年到届了,他绝对没资格再继续霸占话事人位置!”宣雪趴在陆钦南膝盖上,双眸无神,却泛起希望,“我能帮你,除掉他,要他一无所有,你不是恨他吗?良叔是他找人做掉,你做掉他,天经地义……”
陆钦南突然冷住脸,抬脚踹开她,起身要走。
宣雪抱住他小腿,狼狈哭泣,在美国发生太多事情,她无力承担自己将来一无所有,那份卑微屈辱,她不想再次承受。
她情愿向陆钦南乞求。
“我爱你,我爱你——”
陆钦南回头,垂眸望她,“我利用你,你还爱我?”
宣雪抬起头,面带泪痕,楚楚可怜,“阿南,至少以前,我爱你的呀,我帮过你,我救过你啊,若不是我,那些叔伯早就做掉你……”
陆钦南蹲下身,捏住她下巴,“是啊,你救过我,若不是你,那些叔伯早就斩草除根,可是,阿雪,你爹地从来不信我,别看他表面对我和和气气,好像真当我是他义子,我现在若走错一步,结果和当初没有两样,十几年后他们仍可以斩草除根。”
“你爹地如今有朗聿凡做金主靠山,他肆无忌惮,除非……”他揩掉宣雪脸上的泪痕,“除非让你爹地相信我。”
怎么做,她心里有数。他拉开宣雪的手,走出房间,让佣人送她离开。
晚上,飞仔龙带着小阿芬回到油尖旺,同陆钦南汇报近日事宜,正要提到Madam钟时,陆钦南让他闭嘴。
丧龙捧着记事本,愣了片刻,自觉闭嘴不言,等许久,又听这位大佬开口问:“她在哪?”
靠,让我闭嘴,还提问?有冇搞错?!
他告诉陆钦南,Madam钟在傅时津的那栋旧楼。
将近午夜,月亮被厚重的云海藏住了一半。
钟霓打拳打到累,金属飞镖划破手指头,脸颊红红,不是打拳热到红,是她惹恼姑妈的下场。从小到大,从未遭姑妈打过,这次,真是触到姑妈底线,她被打,丝毫不冤。她真是气晕头,居然对姑妈恶言相向——“你不是我妈咪呀!我的事情,你管太多啊!”
她捏着飞镖,慢慢靠墙坐下,摸了摸发烫的脸颊,过去一晚,好像没那么疼了。
屋内灯光突然暗调,她静住,捏紧手里的飞镖,起身,摸黑离开房间,摸到抽屉里的打火机,正要按下去时,她的手被握住,紧接而来的是急躁的拥抱。
她转过身,来不及抵抗,呼吸被对方汲取,双唇被舔舐,继而钻入,潮湿与温热纠缠。黑暗中,暧昧气息静静流淌。她闻到甜腻葡萄酒气息,然后也尝到了。
他握着她的手,按住她手里的塑料制打火机,用力一摁,火焰亮起,忽地灭掉。
她单手紧紧攥着他单薄衣襟,嘴唇作抖,在一瞬的光亮里,她跌进他深如海的目光里,一瞬的,整个世界都暗了,枯瘠、饥渴的感官如遇春雨,想要靠近他,又不可以。
他脸颊贴着她的脸颊,他的脸颊是冰凉的,感受着她脸颊上的温热,微微侧过脸,轻轻吻弄着她受过伤的脸颊,软唇安慰、舌尖舔舐,怎样都好,却都好荒诞。
她作抖的嘴唇贴到他耳廓。
厌恨不已,偏偏又只可以是他,只他可以安抚她的暴躁。
他吮掉她掉下来的眼泪。
黑暗中,彼此都有默契,谁都不要讲话。不讲话,方便她自欺欺人,当此刻甜蜜是无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