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二十一年冬。
今晨刚下过一场雪,眼下又刮着阵阵寒风,路上行人渐少,只有一辆马车驰骋而过,碾过覆盖在地上的皑皑白雪,缓缓驶到龙门镖局门外。
一个头戴斗笠的女子从马车上下来,抬手敲响了紧闭的门。
不消片刻,门就被人打开,那人恭敬的退到一边请人进来,不敢抬头打量。
正中间的桌上围坐了一圈人,嘈杂欢快的声音并未因为她的到来而中断。
任衔月摘下了斗笠,没有左顾右盼,而是拾阶而上,推开右手边第二间门。
这间屋内的布置和外面不同,素净雅致。
任衔月把斗笠放在一旁,坐在了陆渊对面。
陆渊给任衔月倒了杯茶。
任衔月听到身后传来异响,抬眼看过去。可能是这里的东西年久失修,冷风通过狭小的缝隙涌了进来,像一只厉鬼在嘶吼咆哮。
任衔月侧过头低咳了两声,因为染了风寒,声音带着浓重鼻音:“我自小体弱多病,先生不会介意吧?”
陆渊摇头:“公主说笑了。我这里的情况您也见到了,破旧不堪,只求别让公主的风寒加重就好。”
任衔月若有所思的笑了下,听懂了陆渊的暗示,拿出荷包,递到了陆渊手里。
陆渊双手去接,一双眼睛紧盯着手里沉甸甸的荷包,他状似无意地颠了一下,随后脸上露出了愉悦的笑容。
看着陆渊控制不住的兴奋,任衔月掩唇轻笑:“前段日子拜托先生查的事可有进展?”
陆渊闻言快速走到柜前。任衔月谨慎的盯着陆渊的动作,看他与往日无异才算是放松了警惕。
明明里面空无一物,陆渊却说:“这上面只写了八个字,逝者已逝,生者犹存。”
任衔月勉强维持住脸上的笑容,身体不可控制的颤抖着,声音也不似平常那样冷静。
她语气严肃了几分:“陆渊,我付给你银两,不是让你对我说这些话的。”
“我当然知道这不是公主想要看到的答案,”陆渊转身背对着任衔月,“只是我的人还得有一阵子才能回来呢。”
“那你今日约见我是何意?”任衔月死死盯着陆渊的背影,“陆渊,你……”
任衔月不知想到了什么,生生止住了话茬,作势就要离开。
“且慢。”
陆渊伸手去拦,刚刚碰到任衔月的手腕就猛的想到任衔月最厌恶别人的触碰,急忙松开,向她赔罪:“抱歉,方才实属一时情急。”
“无妨,”任衔月扭头去看他,不动声色地揉了下手腕,“只要我还没出这个门,你随时都可以叫住我。有话直说便是。”
任衔月又坐了回去,喝了一口茶,道:“虽说此事不急于这一时,但我希望先生叫我来是真的查到了有用的消息,而不是假借这个名义戏弄我。”
陆渊偏头看去,明明面前的女子柔弱不堪,仿佛刮来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可偏偏坚毅的眼神透露出她的倔强。
从前见过许多次,可直到此时,陆渊才敢把任衔月从头到脚仔细观察一遍。
都说皇帝众多子女中和他最相像的人就是任衔月,陆渊觉得这话有十分都是假,恐怕任衔月只有这反复无常的性子是随了当今皇帝。
任衔月咳了两声,唤回了陆渊游离已久的思绪。
“我有一事想问,”见任衔月没有表现出抗拒,陆渊也坐了回去,“既然皇上都说邑王的死是个意外,公主为何一定要我详查?是不信任皇上,还是觉得皇上受到了底下人的蒙骗?”
陆渊等了很久也没有等来任衔月的声音,他抬眼看去,正巧和任衔月对上了视线。
坊间传言,永宁公主的那一双黑眸和皇上如出一辙,只是皇帝看人时不怒自威,而任衔月终究少了皇帝的气势,加上年纪尚轻,少不更事,无形之中削弱了她的威严。
陆渊心下一紧,此时才觉得这话可能有三分是真。
他道:“公主或许不知,这民间有一首童谣。一过断魂魄,二过取其生,三过失其命,人死不复生。”
陆渊不给任衔月说话的机会,自顾自地解释:“这一过说的就是失其魂魄,让人如同行尸走肉;二过说的就是取其生的意识,让他觉得天昏地暗,世间没有能够留得住他的东西;三过就是夺走他的性命。”
邑王任回舟的确三次经过断魂岭,但一首童谣而已,任衔月也不会傻傻地认为途经三次便会真的丧命。
“万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陆渊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说:“公主知道当年皇帝为什么能从一众皇子中脱颖而出,年纪轻轻便被立为太子吗?就是因为皇帝听劝。”
任衔月表情茫然了一瞬,很快就沉下脸说:“陆渊,有些话还是永远咽在肚里比较好,若是传出去,第一个被砍头的人就是你。”
“我怕什么呀,”陆渊笑着,“公主,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若我被定罪,公主也难逃一死。”
任衔月也跟着笑:“是啊。”
不知是不是陆渊的错觉,他总觉着任衔月的笑容有些阴森可怖。
任衔月临走前,陆渊说:“公主,借传闻杀人,不难。事后把责任推卸给别人,将自己摘干净,更不难。”
任衔月当然知道陆渊所说是真,只是话休絮烦。
陆渊半天都说不到点子上,一心都扑在了银两上,这样的人连根基都没打好,还想筑万丈高楼。
任衔月嗤笑一声,如果陆渊一直都是这样,那想要让龙门镖局恢复往日荣光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前段日子任回舟不知说了什么,惹得皇帝大怒,命他带兵去小凉山剿匪。
小凉山匪患猖獗,且地势复杂,前后派去了很多人,没有一人能够真正清剿匪患,那些山匪的命就和野草一样,多少把火扔进去也还是无济于事,等过了这个风头,照样从头再来。
这事皇帝起初不想管,直到景德十九年春,有个叫庄亮的人占山为王,很多无家可归的人前去投奔,他通通敞开大门欢迎,平日里不仅劫百姓的金银和吃食,还敢劫官兵的马匹和兵刃。
奇怪的是训练有素的士兵居然打不过一帮流寇。
这事传到京城后大多数人都是不信的,包括皇帝在内。
任衔月脑中突然浮现出了那日裴景钰所说的话。
“公主难道不觉蹊跷?虽说山匪是罪不可赦,可据我所知他们只抢劫不杀人,怎么偏生这一次就真的动起了刀剑。更别提任回舟是邑王,这山匪是有几条命够砍的,敢谋害皇帝长子。”
任衔月危险地眯起眼睛,直到回了皇宫依旧是魂不守舍地想着这件事。
裴景钰说的正是任衔月所怀疑的。
那日宫人急切来报,说邑王于小凉山遇袭,人和马车一并滚落山下,生死不明。
当时的任衔月虽着急,但还尚存一丝理智,觉得只要没有发现尸首,那就能自我欺骗似的认为人还没死,说不定被什么好心人搭救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没过几日,又有消息传来,说他们在山下发现了任回舟的尸体。
任衔月看着铜镜上映出来的那略显憔悴的面容,不禁叹了口气。
任衔月不相信这真的是意外,怎么人刚上山,还没和山匪打一个照面,就死了。
皇帝只让人一把火烧了尸体,骨灰至今还留在榭阳城。
自那之后,就有人说自己看到了邑王尸体,说他根本不是摔死的,而是被一把匕首捅了腹部,还说他浑身是血,传的神乎其神,方圆百里几乎都在探讨此事。
然而最让任衔月想不通的是山上的道路崎岖不平,且树木茂盛,连马都不一定能过去,马车就能硬生生挤过去?
偏偏这些破绽没有一人看出,皇帝一口咬定任回舟的死就是个意外,谁也不敢触怒龙颜,纷纷闭口不谈。
皇帝的脾性任衔月清楚,凡是他认定的,就没有谁能够相劝。
所以陆渊说这句话的时候任衔月只觉好笑,像她父皇这样不可一世的人很难会听别人的话,路边的狗都能懂得道理,怎么陆渊一个大活人就会受蒙蔽,认为皇帝听劝是真的。
连最基本的判断都没有,任衔月很难不怀疑陆渊的能力。
龙门镖局已经存在了四十多年,不仅仅是个镖局,还是最适合打探消息的地方,只要付一些银两,就没有探查不到的事,至于是多少,全凭陆渊心情。
往年都是看那些人能给多少,哪怕是一个铜板都能探查到自己想知道的事,可陆渊接手后直接改了,他想要多少人家就得给多少,否则便会被拒之门外。
渐渐的,大家都默认了陆渊是个唯利是图、见钱眼开的人,陆渊从不多说一句,到现在已经很少有人来找他打听事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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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