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了!”白术惊叹道,“怎么会有这样的符咒?没有媒介储藏灵力,符咒要怎么运转?”
“不存在没有媒介的符咒。”李无疏指了指井口。
两人这才看到井口浮动着一枚青羽,飘摇不定,仿佛随风而动,但始终不曾飞出井口之外,像是被无形的囚笼禁锢在这方寸之地。
纳寰宇之清气,共济天下,以地灵养符灵,方能运转经年,生生不息。
李刻霜失了魂一样走到井边,视线追着那枚青羽游来游去。
“宗主……”
白术听到他喃喃念出一个词来。
李刻霜是李期声的亲孙子,但是李期声从来不允许他喊自己爷爷,表面说是显老,其实是怕李刻霜因血缘的关系在宗门里自居不凡或是受到同门优待。
事实上,宗内弟子彼此之间都亲如兄弟,李期声对于宗门很多人来说,是父亲一样的存在。他喜欢捡孩子,宗门里年轻一辈弟子,包括李无疏在内,一多半是他捡的。他凭借一己之力,生生把太微宗捡成了道门人口大宗,数列第一。
如此纯善之人,又怎么忍见黎民百姓被火势牵连,遭受灭顶之灾。
“这是宗主佩剑上的青羽。”李无疏神色黯淡道,“那晚太微宗起火,我想这是他能做的,最后的努力。”
溢清同济符,李无疏只在典籍里见过,据说能引动天地灵气,调理阴阳,使万物周行而不殆,道法自然。
斗转星移,寒来暑往,万物自有其法则,何必要去调理?故而李无疏认为这个符咒看起来没什么用处,施咒竟还要耗损修为,方式极其复杂。
李期声哈哈大笑:“确实。你不必学这个。”说罢,抽走了他手里的书。
后来李期声便在生死时刻,以自身修为为祭,施出这个“看起来没什么用处”的溢清同济符,救下太微宗万千生灵。
据说太微宗大火,一夕便灭了,磅礴大雨浇透了这片炼狱,将残垣冲刷了三天三夜,如同镇魂的挽歌,安抚撕毁于孽火的魂灵,洗涤了一切生人遗留的痕迹。
李刻霜满脸泪痕地转过身:“你……”
李无疏知道他想问什么,他想问他那晚在哪,在干什么,为什么没能挽救。
一缕阳光穿透厚重的云层,从林叶的间隙照在这片石砌的空地上。浓雾散去,林间景物逐渐明晰,符咒上的金光却淡了许多,那片青羽也飘得更低更缓。
白术抬头看看天光,道:“放晴了。看来师叔成功了。”
李无疏道:“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什么?”
“你不是走路上山的吗?没看到‘放火烧山牢底坐穿’的警示牌?”
白术睁大眼睛:“没有啊。”
“云洛山地属极阳,因为地气被引动,所以周边村民才会爆发火毒之症。现在这雨一停,就好比有间干燥的屋子撒了满屋的面粉,只要一个火星……”李无疏没再往下说,而是张开五指,给他比了个烟花。
白术额头冒汗:“那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当然是……”李无疏说着,抽出了参阳剑,往空地边的密林一掷,“笃”地一声插在了粗壮的云杉上。
只见剑上正好挂住一人的衣领。
被挂的人贼眉鼠眼,被抓包后悬在树上一脸错愕。据李无疏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判断,此人列于悬赏榜第八十六位,赏银三百二十两。
“当然是保护符咒。”李无疏接着前半句,把话说完。
参阳被召回,这人便从五丈高的树上掉下来,摔了个屁股蹲。周围窥伺已久的各路散修,赏金猎人,亡命之徒,纷纷不再隐匿,现出踪迹。
李无疏转过身,四下扫了一眼,少说有二十多人为他这颗价值“黄金万两”的头颅而来——全是方抱朴在青楼那一嗓子招来的!
“李无疏!你满手血腥,与整个道门为敌,屠戮师门,罪不可赦,今日我们便要替天行道!”
“李无疏?”听到这个名字,白术瞪大了眼睛,将怀疑的目光投向无辜的李刻霜。
李无疏却在重重包围之下笑了。
“你笑什么?!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李无疏道:“我笑你们动手前一定要阐述理由,陈列我的罪行,否则就像不忍下手一样。”
“你罪行累累,死不足惜,我们有何不忍?”
“那为什么还不动手?”
叫嚣最凶的那人卡了壳,闭嘴按住了兵器。
果然,在场二十多人,没有人敢率先动手。
率先动手意味着更早被干掉,而活着的人才有可能拿到赏金。
李无疏嘲道:“诸位对我犯下的罪行都不是亲眼所见,所以也不忍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痛下杀手。我想各位都是良心未泯之人,决计不会为什么赏金而滥杀无辜吧?”
一个看起来颇像正道人士的散修呵斥道:“什么赏金?我等皆是为替天行道才来收你性命。”
李无疏叹服:“令人敬畏。那么我提议,我李无疏伏诛之后,诸位赏金分毫不取,黄金万两尽数交予太微宗李刻霜重建宗门。各位都是替天行道的正义之士,有人有异议吗?”
在场众人的脸色可以说是精彩纷呈。动手也不是,反驳也不是。反驳是不义之士,动手是打白工。
白术还震惊于“李无疏竟在我身边”的事实当中,李刻霜却心情复杂地瞟了瞟小师叔。
李无疏则是一边说话拖延,一边暗中提防有人趁乱破坏符咒。
“妖言惑众!大家不要被李无疏给骗了!他在拖延时间等待援兵!”
“笑话!李无疏捏死你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等屁的援兵。他这是在忌惮我们对他身后的东西出手!”
李无疏嘴角抽了抽,还没能看清说这话的人是谁,已经有一道剑气试探性地袭向逐渐暗淡的符咒。
离符咒最近的李刻霜眼疾手快地截住了剑气。李无疏戒备的反应也落在众人眼里,下一秒,种种杀招纷沓而至,争先恐后往李无疏身上招呼,重重人影踏足林间这一小片空地,场面瞬间脱出了李无疏的掌控。
参阳剑光乱舞,因恐伤及旁人,无比被动地将攻击一一招架。
“霜!”
李无疏应付杀招之余,出声提醒李刻霜保护符咒。
李刻霜自然严阵以待,只有白术还在状况之外。李刻霜格开一支角度阴损的峨眉刺,冲他嚷道:“你杵在这儿干嘛呢?上呀!”
白术憋红了脸:“我不会打架!”
“……”
药宗弟子不会打架有什么毛病?
李刻霜无语地看了看他腰间镂刻兰花的精致佩剑,敢情这是件装饰品。
刀剑无眼,而白术就像个靶子,立刻就有人盯上了他——正是方才那位自称“替天行道”的义士。
“义士”揪住白术将他挟为人质,冲李无疏喝到:“停手!”
李无疏动作一滞,瞬间有十来把兵刃架在他脖颈之上,几乎围成一圈。
李刻霜也几乎同时被人制住。
“放下兵器!”
随着参阳剑“哐当”落地,白术小脸煞白:“你你,你不是说你是李刻霜?”
李刻霜:“?”
李无疏鬓发因动武而凌乱地贴在脸颊上,他轻轻看了白术一眼,眼神不可意会。
“我竟然活捉李无疏了。”有人小声道。
“是活的李无疏!”兴奋的嘀咕。
“接下来怎么办?”
“先卸他一条胳膊!”
“那么谁来动手?胳膊归谁?”
李无疏面无表情听众人讨论如何瓜分自己的躯体,像个待宰的兔子。
李刻霜正被别着双手摁在地上,闻言怒道:“你们不要太过分了!”
“霜……”
李无疏内心触动:这世上总还有一个人,会在乎他的死活。
李刻霜道:“李无疏的命是我的!”
李无疏:“……”
没有人理会他。
众人就如何瓜分李无疏一事产生了分歧,争论不休。
白术冲李刻霜使眼色:想想办法。
从白术来看,李刻霜是他们三个里面年龄最大的一个,当然应该是最靠谱的。
李刻霜收到信号,转眼去看李无疏。
李无疏阖上双眼,感觉带不动。
忽然——
他在纷杂的人声中听见一个极不明显的动静。
是暗器的破风声,从密林深处射来。
李无疏反应极快,手捏剑诀,参阳剑身一震,如同一颗粲然的流星迎向暗处瞄准李刻霜的袖箭,将它“叮——”地击飞。
谁知袖箭不止一枚,第二枚袖箭在第一枚袖箭的声音掩护之下,悄然袭向白术。参阳在半空转了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横在白术面前,将逼近白术眉心的袖箭生生拦在一寸之遥。
白术只觉得额头一凉,他和在场众人甚至都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在这生死一线之际,李无疏救了他们两人的小命。
然而第三枚袖箭悄然而至,这次瞄准的,正是雨云被驱散后逐渐衰弱的“溢清同济符”!
来人竟连发三枚袖箭,以声音层层掩护,从百丈之外偷袭符咒,然而这第三枚袖箭,李无疏已经拦之不及!
一切几乎发生在一瞬间——
李无疏挣脱众人的桎梏,毫不在意脖子上划出的数条血痕。
生铁所制的袖箭飞入不冻泉井口上方后,几乎被那浓郁的地气融化,最后融成指甲盖大小,就像一个个孩童抛出的石子,轻轻撞在井口中央缓缓下坠的青羽上。
这枚运转五年的脆弱无比的符介,在这一撞之下,从羽根开始,寸寸化散。
李刻霜眼底映出李期声生前倾力所画的最后一枚符咒,像洇了水的墨痕,渐渐淡去,最终不见一丝存在过的痕迹。
但变故并未终止于此。
正如李无疏所说,雨一停,符一毁,此时被引动地气的云洛山就好比有间干燥的屋子撒了满屋的面粉,这时只要一个火星——袖箭掠过不冻泉所融出的石子,就是那个火星。
它在青石块铺成的地面上撞出火花,“噗”地一声窜出火焰,透着不甚明显的诡异蓝绿色。
在场的每一个人从没见过如此景观。流火像滚锅的热油,以井口为中心,向四周的密林流窜。
五年前浴火重生的云洛山又一次面临被点燃的灾厄。
然而西南方向的林木似乎免遭此难,那是因为李无疏在千钧一发之际,迎着流火挡在离井口最近的李刻霜面前,挡在了所有人最前端。
林间空地到处是火,众人宛若身处火海之上的孤岛,被火焰重重包围。
“李无疏!你施了什么妖法?”
“我不想死在这!”
“李无疏你可真是邪魔外道。”
“放过我吧!我只是来凑热闹的。”
“李无疏……”
李无疏出了一脑门汗,袖子都被燎着了。他扑灭袖上的火,拔足冲向空地边缘,却被众人揪住救命稻草一样死命拽住,颈上的数个创口在挣动之下不断渗出鲜血。
他跪倒在地。他想不到有什么办法挽救那些葱翠欲滴的山林,还有山下的村庄,不远处的洛水城,还有眼前这些“替天行道”的义士,还有白术,还有李刻霜。
李期声死前豁尽一切守护的东西,他竟然守不住。
他想他为什么不会施展那个符咒,为什么李期声让他不必学“溢清同济符”?李期声何其狂妄,竟以为自己永远能做这群孩子的庇佑者。
如果……如果他学了,那么至少他可以用这条死不足惜的性命换取太微宗的存续。
热浪卷向空地边的密林,那些从火灾中复苏的参天古木眼看又要被业火吞没。
但这一切并没有发生,好像有那么一刻,周遭安静了一瞬,接着在场所有人听到“啪”地一声脆响。
李无疏马上意识到,他听过这个声音——
是有人打了个响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