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雷声大作,闪电将黑云密布的天空四分五裂,潮湿与凉意浸透了客栈的门板,意图从每一个缝隙里侵入,而满座的客栈内却是泾渭分明地温暖干燥——除了靠在墙角的李无疏。
他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淌着水,把地面洇湿了一片,参阳剑裹着湿透的剑袋静静靠在他腿边。他垂着目,鸦羽样的眼睫还挂着水珠,乍一看去,和悬赏榜榜首阴郁的画像几乎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这一切都藏在隐蔽角落,隔绝于这间因阵雨而倏然热闹的客栈。
然而,吃茶避雨的客人们关于太微宗与李无疏的种种议论,却是一字不差地落入他耳中。
——满手血腥,罪孽滔天,封印天心宗主,刺杀九仪宗主。
——离经叛道,阴险狡诈,谋夺各宗宗主信物,意图颠覆道门正宗。
——恩将仇报,欺师灭祖,屠戮满门,其心可诛。
……
“我明白你为什么觉得我可疑了。”
听他开口,几步外的应惜时停住了。
李无疏本可以太微宗的阳性心法自行蒸干身上的雨水,可他却任由全身湿着。应惜时便向店家借了手巾,打算来宽慰几句。
“我确实很可疑,还穿着这身衣服大摇大摆上街。”相比于交谈,李无疏更像在自言自语,“这个世上,已经没有太微宗了。”
而唯一有资格穿太微宗装束的人,昨日还在参与围杀他的行动。
欺师灭祖,屠戮满门。三十六道……七十二道追杀令都不够弥平他的过错。
如果不是绥道六十四年的李无疏已经灰飞烟灭,他真的想把那个自己从坟里掘出来,质问他为什么没有保护好所有人,为什么把一切都搞砸了。
昨日种种像一块再嚼不出甜味的甘蔗,在他脑海里反复重现。李期声拍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说你将来必能接掌宗主之位;七岁的李刻霜揪着他的剑穗满是不舍;送行的同门却无离别伤感,因为大家都觉得很快还会相见。
“不知道李刻霜的入门剑法,学会了没有……”
应惜时听见他如此说道。
次日,药宗弟子在洛水城外的葫芦村展开义诊。此地村民无端身起燎泡,轻者浑身多处烧伤,重者出现脱水昏迷,无论男女老少皆有此症。
白术等人探明了情况,跑来跟应惜时汇报:“是火毒。”
“火毒?此行可有带对症药丹。”
“有带三黄解毒丹,但是……”
“但是什么?”
白术脸色古怪道:“昨天有一名游医经过此地,给村民开了药,一副一两银子。村民说特别管用,现在不肯用我们的药。”
“是何种药?”
白术递过来一包牛皮纸,里面乃是少许残余白色粉末,还是高价从村民手里收的。
应惜时拿在手里捻了捻:“炉甘石,冰片。这一副药至多值一钱,而且治标不治本。”
李无疏一直抱着剑站在旁边,听闻此言便说:“你们那个什么解毒丸卖二两,村民必将它奉为神药。”
白术皱眉道:“我药宗行医向来不收银钱,怎可如此行事,与那行骗的游医有什么区别?”
李无疏耸耸肩膀:“不收钱,他们更不会用你们的药了。哪怕用了之后药到病除,他们也以为是那游医的药起了作用。”
应惜时道:“为何会有如此多的人身中火毒?”
“不止葫芦村,周围许多村落都是这样的情况。那游医说是太微宗二百九十六人枉死,亡灵躁动,怨气不散,遗留的诅咒。”
“一派胡言,如何有死了五年之后才作祟的亡灵。”
“那游医还自称略通驱鬼镇邪之术,替村民驱邪,连做法再卖药赚了将近一百两——”
李无疏伸手打断了他:“那个游医在哪?”
白术见李无疏神情严肃,总是微翘的嘴角抿成一条冷硬的线,一时愣了:“说是往洛水城去了。”
话音刚落,李无疏人就不见了。
方抱朴在太微宗山脚的几个村落赚了一笔大的,决定进城往灯红酒绿之处寻些乐子。
李无疏一路走到包间,不知被揩了多少油。还有一名女子搂着他的腰把手探进他衣襟里,在他耳畔呢喃:“弟弟多大了?小脸瞧着真俊呢。是不是没来过这种地方,怎的路都走不利索了?我叫芊儿,今晚我来陪你如何?”
所以李无疏踹开方抱朴房门的时候,衣衫不整,全身散发着串了味儿的香气,衣襟还沾了几块胭脂。
方抱朴正搂着姑娘行不可名状之事,被惊了一跳:“你要干什么!打搅大爷的雅兴,找死!”他草草套上裤褂,待看清来人,桀桀笑道,“长得是不错,不过我可不好这一口。”
李无疏黑着脸,一巴掌把他抽飞回床上,吓得姑娘尖叫连连,慌里慌张跑了。他把方抱朴踩在床边,打量了一下他蓄了两撇小胡子的脸:“方抱朴,悬赏榜第一百七十七名,赏银七十五两。”
“你你你!臭小子,敢惦记老子的人头!老子可是无相宫的人,得罪了无相宫你就等着被灭满门吧!”
李无疏挑了挑眉:“无相宫?”不正是那什么作家狱友提到的组织?李无疏以前就有所耳闻,据说里面都是亡命之徒,个个名列悬赏榜,身负各宗追杀令,其他就不太清楚了。
“你背了几张追杀令?”
“你老子事你也要管!”
剑光一闪,方抱朴左边的小胡子就扑簌簌掉在了床单上。
方抱朴摸了摸凉意阵阵的嘴唇,立刻就怂了:“三三三三三张!”
“哦?哪三张?”
“灵灵灵枢宗,药宗,还还还有剑宗。”
“为什么是这三宗?”
“我在这三处行骗被抓现行,自然是这三宗了。”
纵使方抱朴会点小把戏,又怎么可能是李无疏的对手,最后只好鼻青脸肿地随李无疏离开包房。他感到非常委屈,太微宗辖地几年来无人管事,发“微难财”的也不止他一个,他满心以为这笔钱挣得稳当,谁知钱都到手了,竟然杀出个……杀出个……
他回头看了看李无疏,发现此人一身白色,天青色交领与袖缘上绣有青羽暗纹,剑穗坠着两枚羽毛,竟是太微宗弟子的装束——太微宗不是死绝了吗?
李无疏微挑的双眼回望他,神情有一些不明所以。
谁知下一秒,方抱朴就在人来人往的青楼大堂吼了起来:“李无疏!大魔头李无疏来了!”
场面一下子混乱起来,客人和姑娘们四散奔逃,美酒佳肴精致碗碟摔了一地,尖叫声不绝于耳。方抱朴趁乱要跑,被李无疏揪住后领,提出了大堂。
李无疏召出参阳剑,正要御剑,只听方抱朴道:“小仙长,此地禁止御剑啊——”
最后那个“啊”字尾音一直飘到天上百尺之高,余音不绝。
李无疏拎着一人,飞行不见一丝不稳,抬眼却见天空隐雷攒动,与他重生那时同样,好像下一秒就有闪电要向他劈来。好在葫芦村不远,他提着方抱朴,很快便落了地。
天上却又下起雨来。
李无疏把方抱朴扔在药宗众弟子面前:“介绍一下,这位是药宗应惜时,这位是无相宫方抱朴。”
方抱朴一听到生死针的名号,吓得腿都在哆嗦:“不不不不不是……我不是无相宫的,我只是一个无门无宗的游方道士……”
“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李无疏道。
应惜时清咳了两下,温声道:“江湖上顶着无相宫的名声行不轨之事的人不在少数,以这位……方抱朴的身手与行事风格,恐怕真的不是无相宫的人。”
李无疏内心:懂了,逼格不够。
村民见昨日的隐世高人被刮了半边胡子,鼻青脸肿地将骗来的银两一一奉还,方知受了骗,内心的世界顷刻崩塌了,这才慌忙求助于白术等人。
方抱朴被捆成粽子,在地上蠕动着,冲着应惜时挤眉弄眼:“李无疏!这人是李无疏!快把他抓起来,他的人头可比我值钱多了!”
应惜时咳嗽的毛病又犯了,捧着热茶坐在一边,朝李无疏递了一个信封:“此人确是药宗悬赏之人。这是七十五两赏银,灵枢宗与剑宗的五十两由药宗预支,药宗会分别与其他两宗对账的。”
李无疏想到一件事,附耳小声道:“应仙师,我心中有个疑惑。”
应惜时小声道:“公子请说。”
“你与江卿白是赤墟同修,那和李无疏应当也是同修吧?”
“正是。”
李无疏小声道:“你见过我,所以你早就知道我是李无疏?”
应惜时小声道:“正是。”
李无疏参与赤墟试之前,已经知道所有宗门的人选,除了药宗。十名赤墟试人选中正包括剑宗江卿白的名字,所以之前得知江卿白和应惜时是赤墟同修的时候,心里已经对应惜时产生了一丝怀疑。
“为何不点破?”
“当时我已得到李无疏身故的消息,消息来源于八宗宗主,绝对不会有假。所以你的身份,还有待验明。不过现在,我可以确认了。”
“你不捉拿我?”
应惜时笑了笑:“你与我并无恩怨,我何必为难于你。”
李无疏道:“我对此有另一个推测。”
应惜时道:“公子请说。”
李无疏小声道:“药宗预支不起黄金万两的赏银。”
应惜时正欲说话,突然一阵猛咳。李无疏瞧他咳得撕心裂肺,没再追问了。
应惜时咳完,笑笑道:“这毛病许久没犯,不知为何到了太微宗,竟变得如此严重。”他再看李无疏,眼神里已经多了几分熟稔,像是面对故人,“你明明已经身殒于赤墟,为何会以十几岁的面貌出现在此。”
李无疏道:“不知。”
“我见你对当今世情一片懵懂,这些年发生的事你也不知?”
“不知。”
应惜时沉吟片刻:“我想有一人,也许能解答你身上的谜团。”
李无疏眼角跳了跳:“你是指——”
“阮柒。”
正是杀死了当世李无疏的步虚判官,衍天一脉传人,阮柒。
“相传衍天一脉传人掌握众生因果,知上下百年之事。但五百年来,谁也不了解衍天一脉。道门中的一些修士认为阮柒自后世而来,身负某项任务,要让历史循一定方向行进——当然,这所谓的‘历史’于我们而言,是正在发生的事情。”说到这里,应惜时喝了口茶,摇头笑道,“这种观点玄之又玄,我认为不可尽信。”
李无疏心想,跟编话本小说似的。
“不过,若他真是来自后世,岂非了解你的一切因果?”
李无疏深以为然。但杀了当世李无疏的阮柒,真的不会把他也抹杀掉吗?要他去问阮柒,无异于火中取栗。
“应仙师。”
“咳咳,你我平辈,不必如此客套。”
李无疏点点头,面色凝重道:“太微宗——”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太微宗灭门之案乃是一桩悬案,二百九十六人皆命丧火海之中,只有李宗主之孙李刻霜当时身处玄天宗,方才幸免于难。事发当日你——李无疏也在太微宗,可最后只有李无疏一人生还。个中细节,恐怕除了李无疏,没人清楚。”
“太微宗待我——太微宗待李无疏恩重如山,为何各宗凭此就认定李无疏是凶手?”
应惜时道:“事后各宗派人查看,发现现场有各宗武学的痕迹。”
李无疏听闻此言,脸色更加凝重。
“道门皆知你李无疏乃是过目即通的武学奇才,更是参与过赤墟试,在各宗游学半年。所以……”
赤墟试历时六年,不定期开展,乃是由各宗遴选一名最优秀的弟子,往十一宗轮转修行,每宗历时半年。最后,十一名弟子一同前往赤墟修行半年,因名赤墟试。
李无疏生硬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也就是说,除非太微宗是被其余十宗联手灭门,不然就只可能是李无疏一人下手。各宗自然不愿承认本宗与太微宗灭门之案有所牵连,本就劣迹斑斑又精通各宗武学的李无疏则被推向了风尖浪口。
说话间,白术突然跑了进来:“师叔,葫芦村已经全部分发了药丸,但是附近村落还有许多病人,我们带的药丹恐怕不够。”
应惜时还没说话,突然又咳得停不下来。
李无疏瞧白术鼻孔里塞了一团纱布,问他:“你怎么了?”
“流鼻血。”
李无疏望着窗外连绵不绝的雨,疑道:“天气这么潮湿,还会流鼻血?”
“好些弟子都流鼻血了。”
墙角的方抱朴突然开口:“是诅咒。太微宗的冤魂索命来了。”
李无疏撸起袖子正准备将他暴打一顿,谁知白术突然惊呼:“师叔!”
他一回头只见应惜时胸前点点血花宛若红梅,竟是生生咳出血来。
应惜时摆了摆手,虚声道:“我无事……”话毕,便晕了过去。
李无疏连忙扶住他:“你们仙师这是啥毛病?”
白术心急火燎地扶住应惜时,顺便瞪了李无疏一眼:“师叔身体不好,一定是初到太微宗水土不服。”
方抱朴在地上疯狂扭动:“放我走!放我走!待在这会死的!”
李无疏心念一动,在方抱朴身前蹲下,问道:“村民身中火毒的症状是何时开始的?”
“前天下午,突然发生的事儿。葫芦村算轻的,越靠近太微宗的村子,情形越严重。前天可太怪了,原本还是个大晴天,眨眼就电闪雷鸣的……”
可不正是李无疏穿越来到十二年后的那一刻?
或者说很有可能是当代李无疏身死的那一刻。
李无疏扔下一句“我上山看看”,就把昏迷的应惜时和白术等人撂在原地。
说来奇怪,山上没有下雨,太微宗葱翠灵秀的山峰隐在雾里,愈往高处,雾愈浓,待看到太微宗大火之后的遗迹,雾已经浓得不见五步之外的景象。
李无疏走进残败山门,入目一切景象都陌生而熟悉,他见过院角的老银杏树抽芽发枝落英缤纷,却不曾见过它如此枯败焦黑。三清殿的圆柱倒在地上,他还记得它飞檐画栋的模样。他隔着化不去的浓雾,像在窥伺梦里的场景,惝恍迷离,看不真切。可能梦一醒,李刻霜还会举着有他人高的木剑在银杏树下练剑,庭院深处还能听到李期声爽朗的笑声,过路的太微宗弟子亲切地同他打招呼——“大师兄又下山去哪儿浪了”。然而死人已经尽数离开,活人游荡在愁云惨雾里像孤魂野鬼。
许是雾气太重,李无疏感到鼻子一阵发酸。
他穿过月亮门来到侧院,突然听见说话声,立刻飞身躲在假山后。
只听一人道:“‘一万两’真的在这儿?他不是杀了太微宗全宗吗,怎么还敢回来?”
另一人道:“听说有人在山下的洛水城看到他了,千真万确。”
李无疏判断,他们口中的“一万两”指的应该就是自己。
“咱们从洛水城搜到山上,别说‘一万两’,一文钱都没见着。这儿烧得可真干净啊。”
“这么大的雾,仔细着点,追踪‘一万两’而来的可不止咱们两个。”
“等等!谁在那儿?”
李无疏自觉隐藏得很好,居然能被发现,也算那两个眼力不错。当然,运气也不错。
他施施然从假山后走出,面前两人立马亮了剑。李无疏一看,好家伙,其中一个还是赏金六百两,位列悬赏榜三十二位,不怪乎凑齐两个人就敢来截杀李无疏。
只听“六百两”喝道:“李无疏!我们的人已经把这里包围了,你还不束手就擒!”色厉内荏,声音大但底气不足。
李无疏并无心情与他们多嘴,面无表情道:“你认错人了,我是李刻霜。”有的谎撒多了,不用思考,张口就来。
两个人手忙脚乱掏出怀揣的李无疏画像,小声讨论。
“搞错了吗?”
“好像错了,他穿的不是黑衣。”
“年纪也不对。”
李无疏气得青筋暴起,怒道:“滚出太微宗!”他周身荡出一圈气劲,生生将两人震退几步之远,竟连浓雾都仿佛为之泛起了涟漪。
两人忙不迭逃走。
李无疏看着他们逃没了影,正要转身,一柄纯黑长剑悄无声息地架在他脖子上。
“李无疏。”
来人声音还透着一分少年气,气息有些许不稳,像是长途奔赴所致,又像是心绪激荡所致。
年纪不大,还能让李无疏无所察觉,恐怕也不是凡辈。
李无疏耐着性子,把话又说了一遍:“你认错人了,我是李刻霜。”
“拔剑。”
李无疏不动。
对方又道:“李无疏,拔剑。”
“为何如此纠缠不休?”
深重的雾气在黑色剑锋上凝出水珠,因一分不可查觉的颤抖滴落在李无疏颈根,丝丝寒意像经年的烈酒,把哀怨愁肠熏入他一无所知的懵懂双眼。
“因为,我才是李刻霜。”
对方颤着声,如是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