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无疏感到痛苦万状。
一来他功体属阳,在此地冻成了孙子,寸步难行。二来他身中于无声下的情药,叫什么牵丝绕魂香,每过一个时辰发作一次,没别的感受,就是抓心挠肺地热。所以他一会儿如坠冰窟,一会儿如遭火焚。
被扔进天心湖的时候,他正如坠冰窟。于无声命人将他沉湖,可是湖冻上了。时值半夜,李无疏就这么被扔到冰面上,他起身掸了掸衣摆,若无其事地往岸边走,几名女道拔剑拦住,冷若冰霜。他企图绕过,恨朱颜从后面堵上来,拿眼瞪他。
他叹了口气,只得往湖心走。既然于无声让他去天心湖寻找于斯年,此举必有其深意!
没走多远他发现冰面上有黑点在挪动,迎着月光,冰面刺眼,看不真切。他又走了一段,发现小黑点都是人,估摸有二三十个,三两结伴往湖心方向去。
李无疏哆嗦着身子,渐渐靠近了这帮人。最末尾是个小姑娘,正低声抽噎。李无疏定睛一看,这不是狱友江问雪吗?
江问雪也瞧见了他,顿时眼睛一亮:“无疏小哥哥!”
这一喊之下,好几个人回头来看,交头接耳,窸窸窣窣。
李无疏问:“你们这是干什么呢?”他刚刚发现这群人,全是狱友。
“你被带走后,代宗主将我们全部提审,她说,‘既然你们都是来寻于宗主,不如自去天心湖寻她下落。’所以我们都在这儿了。”
李无疏摇了摇头。他还当于无声命人将他沉湖有什么深意,原来是放逐。这些人中有一部分并非修道之人无法逃走,还有一些纵使懂得御剑术也没有办法,因为众人早在入狱前就被缴了械。
“那你怎么也在?”李无疏道。
“我也不知道呀。”江问雪眼含泪光,十分惹人怜爱。
这样走何时是个尽头?难道要就这么徒步走到对岸?怕是有一半人要冻死饿死在这。李无疏被芳亭北与恨朱颜捆来时,可是在天上都没望见天心湖的边缘。恐怕芳亭北说的是真的,天心宗养不起这么多张嘴,便统统赶来冰上,让大家自生自灭。
一个蓝袍书生帽的年轻男子悄默默靠了过来,两眼亮得像是挖到了宝:“小仙长当真是李无疏吗?”
李无疏挑了挑眉,“仙长”就算了,“小”又是什么意思?
那人对他拱手道:“小生颍川百草生。拙作《李无疏传》前几日才新出版。”
原来就是你小子写的?
李无疏对他拱手道:“失敬失敬。在下新近才买了一本,还未得空拜读,原来竟是阁下高作。”那本《李无疏传》和一摊子书都还在黑市老板那儿搁着呢。
颍川百草生满面红光,略有羞涩道:“小生听闻李无疏已然仙逝,拙作这才杀了青,谁料今日正主竟活生生站在小生面前,想来仙长必是经历了一番奇遇。不知是否方便向小生透露一二,他日续写时,也好让拙作添两分光彩。”
“也罢,这件事,并非不可透露。”李无疏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我李无疏一生罪孽深重,那日我被押到地府,押送的鬼差竟达二十多人,险把船沉入忘川。判官大人看到我天命簿上压着道门十二道追杀令,大为震怒,问我所犯何事,我便将平生经历事无巨细一一上报。判官大人听完后,一把拍断了醒木,横眉怒目要将我下油锅,该有的处罚,一样都不会落下。不过……”
颍川百草生和江问雪一同追问道:“不过什么?”
“判官大人立身公正,从无偏倚。我身上背着十二道追杀令,可是众所周知,道门只有十一宗,多出来那一道追杀令让判官大人如何量刑呢?所以……”
颍川百草生道:“所以什么?”
“所以判官大人将我遣返阳间,令我把孽造全了,再回地府下油锅。因此成了你们看到的这样了。”
“也不知这番变故,会是苍生之福,还是道门之祸呢?”颍川百草生无比唏嘘,又向李无疏道:“仙长可以给我签个名吗?”说着掏出了一本《李无疏传》。
李无疏看着那雪白扉页,终于问出了心中疑惑:“世人皆视我为不忠不义丧心病狂之人,寻常百姓见我都是绕道走,你怎还为我撰书?”
颍川百草生“嗐”了一声:“小生是写书的,写书怎讲究善恶?世事如棋,有黑有白,方能成局。何况古来屡见黄钟毁弃瓦釜雷鸣之案。是非曲直,往往难见人心啊。”
李无疏大为感动,普天之下竟还是有人相信自己是好人的,不禁激动道:“你说得对!”
颍川百草生继续道:“很多读者都喜欢您这样的恶人,仙长您的事迹在民间乃至道门广为流传。有些孩子模仿您的穿着打扮,还因此被宗门捉去。当然,验明身份后,都放了回去。”
“……”
李无疏知道,这种人在东瀛那边流传过来的书里被称作“中二少年”。不怪乎白术说凡间官府今年抓了二十七个“李无疏”。他不禁自忖,难道我李无疏已经沦为“暗黑破坏神”“鬼蜮魔尊”之流的同党了吗?
正自哀叹,走在最前面的三名男子,突然掉头向他走来,众人纷纷让开道路,并且驻足观望。
那三人衣上绣着祥云,想是太息宗门人,为首的一名男子淡眉细目,身量纤长,小指一直翘起,一开口也是一把纤细嗓音:“李、无、疏,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竟叫你撞在我手里,你且说说看,你今日是先交代漱玉仙子下落再吃我一顿鞭,还是先吃我一顿鞭再交代漱玉仙子下落?”
漱玉仙子就是于斯年。她道号漱玉,一般称漱玉真人,因长得美,人送雅号“漱玉仙子”。
李无疏眨眨眼,发现对方身上并没有携带鞭子或者类似武器,然后才想起在场众人都被缴了械。
江问雪上前道:“孟公子,现在大家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还是先以离开此地为重。你便念在同修之情,莫与李公子为难罢!”
同修,姓孟,太息宗。
李无疏知道他是谁了——太息宗孟宸极,宗主孟辰初的宝贝儿子,跟李无疏是赤墟试同修。他虽然没来得及去参加赤墟试就来到十二年后,但是此时的他已经知道药宗之外的所有人选的名字,有些甚至还见过。
大多数宗门的宗主之位,比如药宗、太素宗。有些不是世袭,比如剑宗、太微宗。还有一些,不是世袭但是想要变成世袭,比如九仪宗。这位孟宸极所属的太息宗,便是以世袭方式传承,也就是说他将来可能是宗主。父亲孟辰初曾延请高人为他批命,说他是一人之下的命格,然今紫薇缺位,君临天下者,舍他其谁?因而他父子二人认为他配天下第一美人毫不逾越。
况且天心宗素以女子为尊,全宗上下多欣赏纤细白净的貌美男子,孟宸极自以为是个无可挑剔纤细美少年,十分符合天心宗审美,求娶漱玉仙子他志在必得。
但是李无疏横插一杠,把于斯年封印在天心湖,五年以来于斯年一直下落不明。孟宸极实在恨他恨到牙痒痒。不过在场众人,不恨他的倒属少数。
李无疏学着他翘起小指,以袖掩面,捏着嗓子道:“孟道友,我若知道漱玉真人下落,代宗主又怎会下令将我沉湖呢?”他冻得直哆嗦,因此这番话也说得很是哆嗦,听得人直起鸡皮疙瘩。
“你!”孟宸极差点气到岔气。
当然他不是气李无疏嘲讽他,而是气李无疏模仿他来迎合天心宗审美,这学人精!
江问雪不知道这层意思,她只看到对方暴跳如雷,于是道:“无疏哥哥,你又何必惹恼他?”
孟宸极一招手,身后一名高大男子上前一步道:“公子。”
“拾月,那颗人头价值黄金万两,你若拿下,全数归你。”他一指李无疏,小指仍是翘着的。
拾月身材魁梧,站在孟宸极身边更显得他纤细孱弱。
拾月对他一抱拳,领命上前。钱是小事,命令是大事,能和李无疏过上两招,这辈子值了。他朝李无疏一挥手:“太息宗拾月,请招。”
李无疏单看他步法吐息,就知道碰上了硬点子,至少跟不冻泉遇到的那群赏金猎人不是一个层次,但是那群人胜在人多,哪边更难对付,却不好说。
双方都没有武器,只能拼拳脚。
拾月一抬手,就是一道气劲袭向李无疏下盘。李无疏忽地一转身,躲了开去,他原先站的冰面竟轰地一声碎出一块大窟窿。
这是太息宗上乘武学《若缺指》。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看似简朴无华,实则颇为精深。太息宗也是主修剑法,但于其他兵器及拳脚武学上亦有造诣,太微宗则专精剑法,故而太微宗的弟子若没有剑,在民间行走简直寸步难行。
李无疏现正如坠冰窟,体内灵力运转凝滞,和拾月徒手过招是自寻死路。
拾月却也谨慎地没有上前近战,而是以若缺指数次攻来。李无疏凭借身法一一避过,一看脚下,已有七八个冰窟窿。
颍川百草生摸了摸下巴,疑惑道:“不应该啊。李无疏的实力不应止有如此。”
待脚下的冰面被揍出九个窟窿,李无疏突然意识到,对方是想把他脚下的冰面击沉,实在是过于狡猾!他不假思索地冲上去,抓向拾月面门。拾月惊了一跳,戒备地向后一跳:“此是何招?”
李无疏翘着小指道:“这叫,孤星探月爪。”
孟宸极大怒,一双细目流出狠毒的光:“摘星!给我割了他的手指!”
他身后另一名矮个男子上前一步,看去业已成年,却与李无疏同高。
原来另一个叫摘星,和拾月是成对的。
李无疏心想,原来此拾月非彼十月,那自己现编的“孤星探月爪”算是误打误撞?
拾月道:“我一人即可。”他本意是要和李无疏单独过招,公平对决,谁知话一出口,竟有些托大之嫌。
摘星轻蔑地瞄了他一眼,并指为决,掌心朝上指向冰面,只见冰面冰花飞舞,不刻便有一柄纯冰雕琢的长剑破冰飞翔空中。摘星顿地而起,于冰上两丈之高处接住了冰剑。
连李无疏都不由在内心夸赞一句,好厉害!没有精深的修为是做不到这一手的。
江问雪忙道:“无疏哥哥,你也快寻一件兵器啊!”
搜遍在场二十多个人,只怕连根针都搜不出来,上哪找兵器,像对方一样从冰里变一个出来吗?
李无疏以一敌二,落入下风。摘星出手阴狠,剑剑刺向要害。李无疏一掌格住拾月踢来的小腿,冰剑下一秒便洞穿他掌心。李无疏连痛都感觉不到,只觉得手掌冻僵了。
“无疏哥哥!”
“不应该啊!不应该啊!”颍川百草生连连摇头。
拾月道:“还不拿出实力来!”
李无疏苦着脸:“我已经尽全力了!”
摘星哼了一声:“扮猪吃老虎!”
许是因为身材原因,摘星的身法十分敏捷。两人配合无间,拾月一扣住他没受伤的手,摘星便一跃跳到李无疏身后,刺向他后心,李无疏只得伸出方才被刺中的右手,背过身去夹住冰剑。然而那只手已经冻僵,手指都不利索。剑尖登时没入他脊背。
李无疏痛得眼冒金星,却因为灵力凝滞无法将剑震出,他反凭借灵力凝滞,将冰剑固定在一处。摘星用力一拔,冰剑立时断作两截。
李无疏听到脑后破风声响,原来是摘星用断剑劈向他脖子。这截脖子长在他身上真是多灾多难,今天上午在止战之印附近才被恨朱颜的剑气割破,几天前在云洛山不冻泉被众多赏金猎人划了十几道口子,现在又要挨这一剑。李无疏心想,我必不能苛待于它!于是反扣住拾月的手臂,两腿夹住他两胁绕到背后,将拾月的脖子送到摘星剑下。
摘星收手不及,只得向断剑灌入内力将其震碎。一枚碎片宿命般地划破了他左颈,与恨朱颜那一剑正好对称。
打到此时,他已经是强弩之末。
围观众人看得津津有味。
江问雪面露忧色。
颍川百草生道:“莫非小生的《李无疏传》续作便要在此戛然而止?”
那边李无疏正拼命平复内息,摘星却已在旁边又造了一柄冰剑,不等他喘息片刻,便挑向他腹部。摘星这套剑法叫做《抱一剑法》,讲究个抱元守一,以求中道,却被他舞得飘逸绝尘,很是漂亮利落。
李无疏被一套连招掀翻在地,滑出一丈,脑门都磕破了,昏倒在冰上。他的血涂满冰面,糊成个“一”字。
孟宸极在一旁尖声道:“剁了他的手指!”
拾月却拦住摘星去路:“勿要做得太绝!”
孟宸极怒道:“拾月!你敢违逆你主子?”
拾月看了看孟宸极,又看看李无疏,悻悻让开。
摘星睨了他一眼,走向李无疏,拿剑在他手边比划了一下,阴恻恻道:“手不错,以后就不是你的了。”
江问雪急得猛摇颍川百草生:“想想办法啊!”
颍川百草生皱眉道:“你与他才认识一天不到,这么替他忧心作甚?小生可是追寻他的足迹有七八年之久了。”
江问雪道:“他生得好看,我替他惋惜。”
孟宸极听了,怒火更甚:“还不动手?”
摘星力灌冰剑,斩向李无疏。
在场之人,有些已经别开了视线。
颍川百草生泪眼涟涟道:“惜乎!痛乎!”
江问雪“啊”叫出声来,只听一声脆响。她睁开眼,看到摘星的剑扎进冰里。原来李无疏并未完全昏去,在冰剑斩下那一瞬间,猛然缩回了手。
李无疏感觉脑瓜子嗡嗡直响,他看向颍川百草生,突然问道:“到酉时了吗?”
颍川百草生见他醒过来,很是松了一口气,看了看天色:“差不多了吧。问这作甚?”
李无疏支着冰面爬了起来,他的手几乎失去知觉,混似一截棒槌,连剑诀都捏不直溜。
众人看着他将剑诀竖于胸前,微微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似在调息。
漫天星光洒在冰面上,上辉下耀衬得他一身血污无比狼狈。
孟宸极哼了一声:“看他能搞出什么名堂。”
片刻之后,李无疏张开双眼,一扫狼狈之色,口中念道:“剑来!”
冰雪堆砌的冷夜中,参阳剑自半空而落,如同一柄耀眼的流星,身罩融融暖光,伴着一声剑啸直扎进李无疏面前的冰上。
李无疏未受伤的左手拔出参阳,将剑花一挽,指向地面。先前他右手的伤口冻住没有流血,此刻鲜血却淋漓向下渗流。他扯了扯嘴角,不知是疼得,还是动了什么歪心思。
众人皆不作声,纷纷盯住他。
只见他剑尖扫过众人,朗声道:“现在只有我有武器,你们都得听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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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章 摘星拾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