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萧何陡然生出一种不好预感。
虽说自陛下登基之后他便没有过好预感,坏事一件接着一件,飞鸟尽,走狗烹,似乎是君主与臣子逃不开的命运,古有范蠡勾践,而现在,轮到他们与陛下。
但这种局面是他能预想得到的,古往今来,能有多少功臣良将得到善终?更何况是陛下年迈,而太子懦弱年少,而他们这群功臣良将却正当壮年,莫说陛下不放心,哪怕是他们到了那个位置也未必能放得下心。
尤其是现在天幕已经预警,未来的功臣宿将会屠吕氏乃至屠戮天子,这无疑是在陛下的猜忌上又添了一把火,所以他几乎可以看到自己的命运——鸟尽弓藏,不外如是。
可这是他能看得到的,吕后的所作所为乃至心中所想却是他看不到的,这个女人的野心空前膨胀,临朝称制的太后已经满足不了她,她想要更多。
——天幕所谓的男女平等?又或者说是女子可以入朝为官?
他不敢想。
所以他避开吕后的视线,垂眸看着自己衣袖上的祥云纹路,假装自己没有听到吕后的弦外之音,可这显然是掩耳盗铃,因为他听到天幕的声音仍在继续,一步一步把裹挟着他的命运将他推入深渊——
【吕禄吕产显然不是一个合格的政治家,更没有任何政治家该有的政治素养,他们只是极为普通甚至有些好哄的普通人,当他们因为血缘关系被吕后推到不属于自己的位置,看似是提拔他们,实际上却是害了他们,登高必跌重,他们掌控不了权力,就会被权力反噬。】
【精明如吕后,难道不明白这件事吗?】
【她明白,但明白也没用,因为她没有选择。】
【惠帝早死,惠帝的儿子们非常年幼,根本弹压不住功臣宿将与诸侯王,她在一日,功臣宿将与诸侯王畏惧她的手段不敢生事,但她一旦崩逝,等待少帝与吕氏的便是灭顶之灾。】
【她明白这一切,更明白自己死后吕家必会遭到清算,所以她早早做了部署,让刘氏子弟全部娶了吕氏女,妄图用联姻把刘吕两氏死死绑在同一条船上,对于那些不安分的、对于自己有威胁的刘氏子弟,她毫不犹豫下手除去。】
【最典型的是赵王,前后三个赵王或间接或直接全部死在她手上,所以她又得了一个称号——赵王杀手。】
吕后丝毫不意外自己杀刘如意。
一个险些颠覆自己儿子太子之位的人,她怎么可能允许他活在世上?
对于威胁,最好的办法是斩草除根。
至于后人的评价,呵,她根本不在乎。
——她想要的,她拿到了,而那些让她不开心的,也全部被她除去,这就足够了。
戚夫人:“!!!”
刘邦:“!!!”
他的爱子如意的封号是什么来着?!
——赵王!
“吕后,你好狠的心。”
疼在自己身上,刘邦笑不出来了,“如意还是个孩子啊!”
“陛下,您节哀啊。”
这次轮到樊哙来安慰刘邦,就如刚才刘邦安慰樊哙。
不过樊哙比刘邦的安慰真心得多,毕竟他是过来人,经历过独子被害的噩耗,以己度人,他能体会刘邦的心情,“您往好处想,大汉江山还是刘氏江山,您的家业与子孙后代都在啊。”
——哪像他,就那么一个儿子,都被那些狗日的孙子们给杀了。
“可那是如意啊,最像我的儿子。”
刘邦哼哼唧唧。
“幸好天佑大汉,以天幕示警,陛下大可借此改变悲剧。”
陈平道,“再者,吕后如此屠戮宗室,必然留万世骂名,如此一来,赵王也不算无端枉死。”
【但作为一个合格甚至极其优秀的政治家,吕后杀几个宗室是无伤大雅的,后世李太宗屠兄杀弟,一样名垂青史。】
【衡量政治家的标准从来不是她有没有杀过人,而是她是否能让百姓安居乐业,朝野海晏河清,很明显,吕后做到了,所以她杀些蛀虫宗室在我这里不是事儿。】
陈平:“......”
天幕,有些话你大可不必不说!
打脸来得太快,陈平面色有些尴尬,但此时的刘邦并没有心思注意陈平的脸色,而是被天幕的话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什么蛀虫?”
刘邦愤愤不平,“那是我的儿子!大汉的诸侯王!”
“哪能用蛀虫来形容他们?!”
【诸侯王们不事生产,投了一个好胎,就可以骑在老百姓的头上作威作福,对于这样毫无建树的诸侯,死得越多,老百姓的生活才越好。】
【要知道西汉的诸侯王们是真正有实权的,当地的百姓不仅要向中央交税,还要给诸侯王们交税,层层剥削下,老百姓兜里还能几个子儿?能吃饱几日的饭?】
【所以我才说,这样的诸侯死得越多越好。】
“这......是这个道理啊。”
“这些王爷们生来就高高在上,享受我们的供奉,可他们为我们做过什么事?”
“是啊,吃香的喝辣的时候从来想不到我们,想要杀吕氏了,却打着我们的旗号,可我们才不管是他们想杀吕氏,还是吕氏想杀他们,我们只想吃饱肚子,有余钱的话再给自己婆娘置办一身像样的衣服,就这么一点点的心愿,都很难实现。”
“天幕说得对,这样的诸侯全都死完了才好呢,这样咱们就能少交钱了,这样才有余钱买吃的买衣服。”
“对,我才不想要趴在我身上吸血的诸侯王,我自己辛辛苦苦挣的的血汗钱,凭什么不能我自己花,而是要送给一个什么都不做的王爷花?”
“交给皇帝还能说一句皇帝治理天下辛苦了,可交给王爷算什么?”
“郡县有郡守,有县令,是他们在治理我们,王爷呢?他们什么都不做,却享受着我们的供奉,这不公平。”
“什么公平不公平?人家是王爷,咱们就得给他们交钱,谁让他们是王爷,而咱们是平头百姓?”
【秦末农民起义,陈胜吴广喊出震耳发聩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可当动荡不安的社会归于稳定,阶级也跟着分明。】
【在没有科举制的汉朝,普通老百姓想要当官几乎是难于上青天,而诸侯王们得益于是刘邦的子孙,生来就比别人高一等,不事生产却坐拥金山银山,是趴在老百姓身上吸血的蛀虫,这种蛀虫被吕后杀掉几个,对百姓有百利而无一害。】
“放肆!”
刘邦听得一肚子火,“大汉江山是我九死一生打下来的,凭什么不能分封给我的子孙?”
“我的儿孙是蛀虫,吕氏一族又是什么?不一样是蛀虫?”
【同理,吕氏一族也是。】
【但他们稍微比诸侯王们好一点,没有那么多的封地,也剥削不了那么多的百姓,且他们知道自己受之有愧,在吕后死后战战兢兢,不像诸侯王们那么理所当然——天下是我老刘家的天下,我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但只有我能折腾,别人不能越俎代庖。】
【这,就是齐王起兵的最主要原因。】
齐王不解。
这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齐王不解,其他诸侯王更不理解,甚至功臣宿将们也不理解。
君主将自己子孙分封诸侯王,这是自古以来就存在的事情,而诸侯王们也因为将天下视为家,一旦天下有难,诸侯王们便会第一个站出来保家卫国。
这是千百年来约定成俗的事情,怎么到了天幕那里,就成了有些一言难尽的决策?
【而功臣宿将们,也默认天下是老刘家的天下,所以齐王能一呼百应,而吕氏却是众叛亲离。】
【吕氏一族的覆灭,不仅仅是因为吕氏子弟的愚蠢,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他们姓吕而不是姓刘。】
萧何心情极为复杂。
天幕果然是天幕,一针见血点出吕氏一族败亡的真正原因。
——如果他们姓刘,再怎样专政也不会有大臣诸侯的不满,更不会落一个满门被屠的结局。
吕后依旧不意外。
她抬眼看天幕,天幕在翻滚,而她的眸色也在翻滚着,伴随着天幕之上最后一个吕氏子弟倒下,她眸间再无一点色彩,只剩下一片浓郁的黑。
而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刘邦,听到这句话彻底坐不住,“吕家人就是被自己蠢死的,跟他们的姓氏没关系!”
——天幕的话动摇了他统治天下的法理。
【因为汉家江山是刘氏一族的,所以功臣宿将们更倾向帮诸侯王,而不是帮吕氏。】
【吕后在世时,他们畏惧于吕后的威势,不敢有半点不敬念头,但一旦吕后崩逝,他们便会疯狂反扑。】
【这是封建社会的局限性,外戚专政,注定不被世人接受,要么篡位登基,要么不得好死,没有任何缓冲的余地。】
“篡位?”
刘邦跳脚,“他们也配?!”
【吕后显然没有打算让吕氏一族篡位,娘家侄子虽亲,但亲不过自己的子孙后代,她把吕氏一族提到高位,一是扶持娘家,二是天子年幼而群臣强势,若再没有一个强有力的娘家作为靠山,年幼的天子根本坐不稳天子之位。】
【但吕氏一族辜负了吕后的期望,同样,大臣们更是辜负了她。】
“放屁!”
刘邦越听越觉得天幕偏心吕后,“我对臣子有知遇之恩,封臣子高官厚禄,她有什么?”
“陛下说得对。”
灌婴颔首,“陛下对臣有知遇之恩,臣纵百死也难报万一。”
“吕氏专权,大汉危如累卵,臣如何能不站出来拱卫我大汉万里江山?”
“正是这个道理。”
陈平捋着胡须,沉吟片刻跟着开口,“天幕虽至今不曾点明联合诸侯王的人到底是谁,但据臣推论,此人多半是微臣。”
“臣或许有自己的私心,怕齐王称帝后清算微臣,所以才立了文帝,但是陛下,臣自始至终忠于陛下忠于大汉,臣有私心,但瑕不掩瑜,不曾辜负您临终之托,将大汉江山完完整整的交给了您的子孙。”
“对,就是这样。”
周勃道,“陛下,您知道臣是粗人,不会说话,但臣知道您是天子,您才是臣真正要忠于的人——”
“打住,少说好听话。”
樊哙双手环胸,“既然对陛下忠心耿耿,那娘娘杀赵王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们站出来?”
“你们不是忠于陛下忠于大汉江山吗,怎么连陛下最喜欢的赵王都护不住?”
樊哙早年是屠夫,后来跟随刘邦打天下,与陈平灌婴周勃他们一同出生入死,说句过命的交情都不为过。
放在以前,他根本不会故意刺他们,但自从得知自己的婆娘儿子是死于这些人手上,那些过命交情便显得格外讽刺了。
——他把人家当兄弟,人家只想对他斩草除根,他八/九岁的儿子都惨遭毒手,这种兄弟他还要个屁?扔了了事!
灌婴/陈平/周勃:“......”
“陛下,你别听他们的,他们就是一群墙头草,谁厉害听谁的。”
樊哙道,“现在陛下厉害,他们对陛下表忠心,以后娘娘掌权了,他们说话能比现在更好听。”
“樊将军,你这便是迁怒了。”
陈平皱眉,“我对陛下之心日月可鉴——”
【为什么说大臣们辜负了吕后呢,是因为吕后对他们非常不错,给他们高官厚禄不说,还赦免过他们死罪,比如说,陈平周勃。】
【公元前195年,刘邦病重,有人向刘邦进谗言,说一旦驾他崩,樊哙就会带兵诛杀戚夫人与赵王刘如意,刘邦大怒,派陈平周勃立斩樊哙,提头来见。】
“陛下!您要杀我?!”
樊哙眼睛瞪得像铜铃。
樊哙:我为陛下拼过命,我为陛下流过血,陛下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
陈平:因为你手握兵权而且还是吕后的妹夫啊~~
讲真,吕后真实美强惨,张良死在186年,樊哙死在189年,能帮自己的人死得早,之后的岁月就是她一人独面朝臣与诸侯,当然,还有想欺负孤儿寡母的匈奴~~
①:司马迁·《史记·卷九十五·樊郦滕灌列传第三十五》是时高帝病甚,人有恶哙党于吕氏,即上一日宫车晏驾,则哙欲以兵尽诛灭戚氏、赵王如意之属。高帝闻之大怒,乃使陈平载绛侯代将,而即军中斩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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