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想得到呢,本来以为要卷铺盖走人的小哑巴非但没有鸡飞蛋打,反而真去四姨娘跟前伺候了。
莫说院儿里其他下人觉得莫名,就连阿圆自己都觉得这转变十分诡异。
因确实一无所长,又是个哑巴,许多丫鬟们得嘴甜机灵、待人接物的活计阿圆一概干不了。既然要留她正儿八经的贴身伺候,怎么也得有个由头。四姨娘同陈嬷嬷好一通合计后,安排香云手把手教了阿圆学梳妆。
阿牛说过,但凡有门手艺傍身,便什么时候到了哪里都不怕。
梳头打扮,想来也能算是一桩手艺。
阿圆往后可是要出府讨生活的。
学手艺,她一百二十个愿意。
打小就是一根烂了的裤腰带缠辫子、不管烈日寒冬都只一捧河水洗脸,所以四姨娘妆盒里那些小玩意,对于阿圆来说每一样都新奇,充满了吸引力。
于是她学得很用心,没花几天功夫就把四姨娘常梳的几种发式学会了。打那之后给四姨娘梳头的活儿便都归了阿圆。
四姨娘是个塌扁头,做了妇人之后应该盘发,因此她梳脑后盘髻的发式居多。可崔莹偏还发质细软,发量也不多,通常做出后脑勺的发包后就没有余量再整其他花样了。
这不能满足尚还是花季少女、天性/爱俏的四姨娘,更不能满足想要精益求精、磨砺自己手艺的阿圆。
阿圆琢磨的时候,想起梦娘早先为了补贴家用卖过头发。为了看起来不太过磕碜,梦娘只绞了靠里的那层头发,外头的都还留着。松松地拢起来,只要不盯着仔细瞧的话很难发现她先后的区别。
借了这个思路,阿圆试着只取四姨娘几小撮发绺编成麻花儿,虚虚地窝起来藏在后脑勺。这般便几乎只要原来一半的发量就能做出同样饱满蓬松的发包,而剩下没用到的头发又有了更多的发挥空间。
四姨娘能梳的发式一下子多了好些,连脑袋上的花都能再多簪几枝。
这可把四姨娘给高兴坏了,一高兴上头她就赏了阿圆半吊铜钱。
阿圆得了赏钱,也高兴坏了。
这可是阿圆长到这么大,得的第一笔真正属于自己的进账。
想着有一就有二,想来很快就能攒够赎身钱出去过自在快活的日子了,阿圆就忍不住高兴。
她把钱就塞在枕头底下,每天不论睡下还是起来,都要抱着好好嗅一嗅钱串子上的铜臭味儿才行。
阿圆现在和香云两个人同睡一间,不睡大通铺在丫鬟里头算是很不错的待遇了。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除开必要香云根本不会搭理阿圆。
阿圆能够感受到小姐姐前后态度的区别。本来那双眼睛看自己总带了几分悲悯的,后来就渐渐淡了下去,再后来就只剩下冷得能冻死人的冰。
阿圆想,我早晚是要走的,那么和香云姐姐也早晚会分别;何况下人们的活计总归是各干各的,月钱也是各领各的,再怎么亲近又能怎么样呢?
再者说,人家与自一个哑巴交好又图啥?图她闷葫芦一巴掌拍不出个响屁嘛?
她想得开,并不怎么在意。
阿圆只觉得自己从未这样快活,这样有过盼头。
真是好日子。
可好日子并没有过上几天。
这日晚上回房,想临睡前再摸一摸那些铜板儿,好美美地做个梦,可把被子枕头连同垫的褥子都翻起来找了个遍,阿圆也寻不着半个子儿了。
她急得鼻尖都是汗,泪珠儿直在眼框里打转,心里就跟什么东西塌了似的裂着疼。
床铺各占房间一角,香云见她一直折腾也不吹灯躺下,忍不住问:“怎么了?”
阿圆眼圈红红,又翻了一次被褥床单,比划着表达她的钱没了。
这不难懂,因为香云每天都见阿圆搂着那半吊钱跟宝贝似的腻歪好一会儿,那财迷的样子叫人没眼看。
现在,东西没了。
香云立马蹙眉,冷冷地说:“我可没拿。”
阿圆怔愣。
她没说她拿了啊……
可还没来得及再比划,香云掀了被褥趿着鞋走到屋正中的桌前,一口气把蜡烛吹熄:“不早了,睡了,明儿还得早起。”
眼前的光亮陡然泯灭殆尽。
忽地被浓重的黑暗淹没,阿圆整个人僵硬着杵在床边,好半天没能缓过劲。
本来裂开一道缝的心疼得更凶了,像是被谁顺着那道缝生扯开般,疼得连呼吸都无法维续下去。
她说不上来怎么回事,硬憋着气呆坐了好一会儿,耳畔嗡嗡作响,却听得到这黑暗中所有的声音仿佛被无限放大了一样。
阿圆听到自己胸口里砰砰直跳的心脏在咆哮,听到香云翻身卷被子的摩擦,也听到香云呼吸逐渐变得绵长……
不知道多久之后,心里那股不知道如何排解的怨和怒总算逐渐自我消解了大半,耳畔的鸣响也稍稍淡去,紧接着沉重的虚弱和疲倦席卷而来,眼皮子开始打架。
阿圆放弃纠结,囫囵裹了被褥带着一肚子不甘躺下。
第二天,四房所有下人就都知道阿圆丢了钱的事。
哪怕她什么都没表达,还是有人往前凑,风凉话说个没完。
经过昨晚发现钱没了当下的心绪起伏,到这会儿阿圆已经可以做到面上八风不动——哪怕心里早把那些嘴碎的娘们儿统统骂了一遍。
视线无意间又与香云对上,对面人的脸色却比阿圆还要难看。
香云眉心锁得比昨晚还要紧,这下却是连话都不与阿圆说,哼了一声就甩手走了。
阿圆莫名其妙的。
是她阿圆丢了半吊钱!她阿圆说什么了吗!
这天,阿圆给四姨娘梳头时可卖力了,卯足了劲想法子给折腾出来一个之前都没搞过的新花头,然后一双眼睛亮晶晶盯着镜子里头的四姨娘眨巴眨巴。
可惜,这双看着会说话的眼睛到底没能把话说明白。
四姨娘只是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阿圆丧气至极,苦着脸悼念离自己而去的那半吊钱,直熬到了四姨娘午歇。
她独个儿去底下用午饭的当儿,来了个半个月却还是没事可做、也与谁都没生出默契来的月牙儿凑上前:
“不用太难过,半吊钱罢了。”
“没有倚靠,年纪又小,才刚来不久却那么讨姨娘喜欢,当然招人眼红啊。”
“阿圆阿圆,你还有没有什么亲戚朋友,要不往后得了赏钱想办法送出去吧?叫他们帮你收好……”
阿圆一听连忙摆手。
她得的赏钱可不给阿爹阿娘,不然全都补贴阿兄讨媳妇儿过日子,她自己怕是永远也筹不够出府的银子。
月牙儿见她想都不想就摇头否决了,眉梢一挑转头要走人,见被拽着衣角不放便又笑眯眯地随口提议:
“那不然下回你就找个隐蔽的地方埋起来呗!”
说得有道理呢,阿圆仰着脸若有所思。
可那也得再有机会讨到赏啊,是不是?
**
下学时不小心撞上呕血濒死的小丫鬟的事已经过去了两个月余;
同样是下学时碰见两个小厮企图浅薄不知道哪房的毛丫头的经历也一样早就久远到足够叫人记忆模糊,
闻晏近来已经很少会回想起这两桩事了。
这几天他更尤其没心思去想些有的没的。
因为开春后天气逐渐转暖,母亲的病情又起了变化。大夫来看过,说她咳嗽不再是风寒所感,而是被风里带的花粉刺激。
先前的药就不再作数,得换。
又是好一笔开销。
房里每月统共二十两月例,月初给母亲买药买补品、请大夫入府、进出门口院儿里需得打点疏通、还有发给雪莲的工钱……现在不过中旬,手上早已经没有了余钱。
如何想办法买药成了少年心头最大的事情。
闻晏下了学后便一心琢磨着,为了早些赶回去,他抄了近路,走的是后院一处偏僻的竹林小道。
这里鲜有人来,他低头也不看路,心里又有事,只凭记忆就往前冲。
谁能想,这条路近日走了好些来回都相安无事的,却在今天遇到了“绊脚石”
——闻晏闷哼一声,被绊倒在地。
他心里一紧,想着可别碰上了哪个不好惹的,还没抬起脸就已经在心里编排着如何化解这场冲撞。
等爬起来低头一瞧,却看到个短发的小厮还在地上趴着,一双猫儿似的眼睛里吃痛地盈满了泪,泪光映着从竹叶间漏下的几缕夕照,星碎一般亮闪闪地仰脸看着自己。
同样亮闪闪的,还有那人手里捧着一把的碎银。
那对眼睛过分眼熟,闻晏觉得在哪里见过的,试图把注意力集中到对方脸上,却下意识被碎银吸引,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这些银钱的话,大概就够母亲再开几服药了……
想了一半,他明白这思路不对,忙拍了脑袋,伸手去扶人,同时重新打量对方。
闻晏乍瞧本以为那是个毛头小厮,可定睛看仔细了才觉,眼前这……可真是位“熟人”了。
那猫儿一样透着股精怪般神采的眼睛,但凡看过一次就难再从脑中抹去。
他岂止见过的,见过还不止一次呢。
脑海里几张本来模糊了的脸蛋这才逐渐清晰,并一点点地重合
——柴房里,向自己伸出手来咧开血窟窿狞笑着的;
——荒院中,一脸鼻涕眼泪却四脚朝天用王八之姿击退两个小厮的;
——还有如今在偏僻无人竹林中,手捧着碎银递到自己跟前的……
全都是同一个竹竿儿似的瘦精精的小姑娘。
而现在面前的这个小姑娘,头发短得才到肩膀。
“你的头发……”他脱口而出,立马意识到问题不对,忙又改口,“你怎么在这儿?”
先回答第一个问题,阿圆指了指自己脑袋,又把掌心的碎银往前递了递;
再回答第二个问题,她依旧是把碎银递了递,再用下巴冲地面戳了戳。
她想说,用自己的头发换了赏钱,然后想把这些银子藏在这里。
这位三房的公子试图两次救她,心肠定然不坏,阿圆没有打算瞒他。
闻晏看完,便琢磨着试着道:“你是说,你用头发换了这些银子?”
阿圆亮着眸子,点头不迭:对对对,没错儿。
少年又继续:“你拿着银子……在这儿候着……”
他想着她连着几回,做出把银子往自己面前递的动作,迟疑道:
“准备给我?”
阿圆:我看你在想屁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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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