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陪他说会儿话,实际上是阿圆听他说会儿话。
哪怕收不到聆听者只言片语的回应也不妨碍他滔滔不绝的**。
也是,这人话多到根本没有让人插嘴发表见解的地步。
阿圆将他不奇怪也不嫌弃自己是个哑巴的原因归结到这儿。
而二公子说的,无非是絮絮叨叨他过的日子。
正如先前香云所说,二房姨娘商户出身,嫁妆丰厚。可又与阿圆听说的有所出入:二房从未得过老爷喜欢,二公子母亲即便模样都不是他父亲喜欢的婉约温柔那一挂,当初纳进门来,无非也是图她嫁妆里的几间蚕丝庄子罢了。他出生后,连病了几年,若不是母亲不舍得放弃,恐怕早就没了。
他说:“别人都道我是个能静下心来读书的乖顺性子,往后是要去科考奔前程的。可谁又不知道,我哪是喜爱读书才去读书。这一副病弱的身子,能有出路的不就只剩这么一招?”
说着,少年露出苦楚一笑。
春光正好,可他却愁眉不展。
那张白皙胜雪的脸上落满忧郁,与山下远远一团早春的粉桃相映,正巧落在亭下两根立柱中,活脱脱就是一个画中走出来的美人儿
——若换了别个,一定会这样想。
可惜,阿圆从不是个识情懂趣的人儿。
她看这位少爷,眼眶湿润,鼻尖红红,像是受了不少委屈,却只觉得矫情。
他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若论惨,他能比得过我阿圆?
这就是欺负我这小丫鬟不会说话。
别说我这种为了给人做奴婢不得不变成哑巴的,偌大的闻府里头随便拉个丫头婆子或是小厮,随便谁不比他惨多了啊。
但凡有办法,又有谁想不开要去做伺候主子的下等人?
阿圆恭敬而不失礼貌地微笑,心里只想小奶猫什么时候回家,鸡屁股待会儿到底要丢到哪儿。
半晌等闻岳唠完,他抬起眸来看定面前的小哑巴,很不好意思地吸溜了一下鼻子,腼腆地笑了笑:“抱歉,说了这许多与你本不相干的话。”
阿圆心道:确实。
闻岳又长长舒了口气,道:“可总算有个人能听我说这些,我很高兴。”
说罢,他微微歪了歪脑袋,弯起了眼眸,笑得皱起了鼻子。看着颇有几分天真。
阿圆点点头,想着您高兴就行,可千万别去姨娘跟前告我的状了,那我也会很高兴的。
她于是有了几分期待,两眼亮晶晶地仰脸望着二公子。
闻岳依旧笑眸微弯,可此时落在小哑巴身上的目光不觉间带了几分审视,嘴角也浅浅勾起。
阿圆最终也没能遇见花圃里的小奶猫们,在二公子的建议下将鸡屁股倒在凉亭脚下的假山石缝隙里。离开前,他还嘱咐阿圆下次出来喂猫儿可得长个心眼儿,不要随便就被谁骗了去
——“不过,若是听见今日这样的猫儿叫,可不要拔脚就走。”
他眨眨眼睛,又那么抿着嘴弯着眼地冲着阿圆笑。
阿圆可不想再落个把柄到这人手上,心道到时候我一定会跑得比三房那位兔子少爷还快!
但她面上还是乖顺地点头,应下了。
脚步从容地下了假山,阿圆不慌不忙往四房院子方向走,直走到约莫山顶凉亭瞧不见的地方才快步跑了起来。
她真是倒霉透了。
出来喂个猫罢了,怎么居然又遇见个奇怪的主子。
废话啰嗦的没有重点,谁想听他讲那些不痛不痒的所谓不幸呀!
真是富人不知穷人苦,吃得饱穿的暖,吃喝用度从不为钱发愁,继承不了家业不是还能念书么,反正横竖饿也饿不死他。还有下人伺候着……
这就委屈上了?
阿圆生气,真是耽误人事儿!
她心想,也就是个主子自己无法才搭理他。若不然,谁听这些啊!怪招人厌的。
香云还说他是几房里头最好的公子呢。
阿圆不以为然。
要她说,就是三房那个最好,废话不多,还能帮她守着钱财,最实在了。
一想到三房那位,阿圆又一拍脑袋,她还差那个人早上买糖葫芦的钱呐!
她不喜欢为了姨娘欠着他什么,念着得尽快找机会把钱还了才是,要不他从她存在那儿的银子里扣,可太冤了!
这么想着,她决心待会儿得再找机会溜出来一趟
——啊,今儿可真是忙坏她了!
可怜小小的阿圆还并不晓得,她个儿矮,站在亭子里能瞧见的范围,与那位比自己高上一个半头的二公子视线所及可差得远了。
纵然她长了个心眼儿,没有一下山就拔腿开跑,可还是被人亲眼看到了她装模作样走了几步后忽然跟兔子附了身似的狂奔。
山顶上凉亭里的少年只勾了半边唇角,鲜艳欲滴的唇瓣里挤出一声轻笑,又微微侧了侧头,背着手垂眸沉吟着:
“看来可以叫人捉两只奶猫回来……”
**
白日出去,闻晏是借了先生要采买笔墨纸张的机会,低着头装作是跟从他的小厮从后门混了出去的。
上一回出去时随着崔莹,可回来后他怎么想都觉得是闹剧。
得幸好没有出纰漏,若是被认出来,便不单单是随意出府那么简单,一是少爷同姨娘不该同进同出,二是扮作女装本就荒谬至极。无论哪一条,都能叫三房的境地进一步雪上加霜。
母亲要换药方,大夫得请药得抓,雪莲入春这两天又着了风寒,咳嗽得直不起腰,闻晏无奈只能去求先生。
他天资聪慧又很勤奋,吃的苦也都落在这位大夫人请进府里教导各房公子的先生眼里。先生本就心疼他,再恰逢老爷近来不在府上,门房小厮也都松懈了不少,便答应领着他出去,只说回头时要与友人游湖赏诗,须得他自己想法子。
闻晏道好。
既然能出去,回来便不是问题了。
小厮纵然能认出他来,也知是自己疏忽大意将人放出去的,为免责罚定会息事宁人,装作无事地放他进门。
事实上,正是如此。
与阿圆分开后,闻晏从后门进府并没有遇到阻碍。
过了不多会儿,大夫也进府了,给母亲看诊之后说是已经大好,等到天气再暖些,可以戴着帷帽披上披风避开花粉,去屋外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对心情好,对她肺上的旧疾也好。
自打母亲得病,许久没有听过这样的好消息,闻晏心情登时松快了许多。
他连番道谢送走了大夫,还让雪莲歇下,自己蹲到小厨房里看着药盅,只觉得今日是从未有过的顺遂一日。
不自觉嘴角带了笑意,他亲手喂母亲服了药,还陪着她喝了一碗小米粥。等到她靠着床背歪着头渐渐睡去,又附身把人放倒,小心翼翼掖好被角,确定人已睡熟才退了出去。
等到雪莲歇了起身,他再看院墙上头的天色,竟是不觉已到了傍晚。
太阳西下,落日余晖,照在了墙头几棵随意生长的杂草之上。微风拂过,那几笔浅淡的金绿色便欢快地摇摆起来,看起来竟没了过往他曾觉得的凄凉,反而添了些活泼可爱。
闻晏一边想着,一边不自觉脚下几步,等他回过神来时,人居然已经到了竹林小径。
怔愣了一刹,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了这里。
可即便这么想着,眼睛却不自觉地四处寻找起来。
他想着,今日还能遇见她么?
糖葫芦已经被吃掉了么?
不知道甜不甜……可别酸到了她。
顺带的,他眼前仿佛已经看到了被山楂果子酸得五官都皱到了一起的那张小脸儿,竟下意识地咧着嘴笑出了声。
紧接着,闻晏被自己的笑声惊了一下。
立刻敛起笑意,他检讨着并没有什么值得笑的地方。重新摆出一副淡漠的冷脸,眼神却又不自觉地飘向了竹林外的方向。